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清宮夢縈 | 上頁 下頁
一二八


  「我不懂你這些是是非非的話,眾生亦與我無關。」艾薇冷笑截口,轉身跨上馬,揚鞭而去。

  風中隱約飄來:「『終日為我忙不停,終究不知我是誰。』有一日你會想明白的。」

  艾薇一搖頭,似摔去般,疾馬賓士。

  幾聲馬蹄緊隨其後揚塵尾隨而去。

  天已經亮了,胤禛帳內依舊點著銅燈,忽明忽暗的燈光,映著他臉上的沉鬱之色。糧草已安全抵達,再過數日大軍即將兵分兩路分頭入藏,他亦要回京了。難道真要放棄了嗎?不,他從未想過,現在更不可能,可又該如何將她帶回去,心底如同被一隻只小蟲齧嚼著般煩躁難耐,越是想集中精神,越是紛亂無措。

  帳外急促紛亂的腳步聲驚醒了他,驟然帳簾已被人掀起,胤禛猛然站起,直直看著闖入的胤禵,還未等他開腔,便大步向他走去,雙臂伸出,一把拽住胤禵,右臂一伸,「咚」的一記悶響,胤禛猛然一拳擊上胤禵臉頰,鉚足全力。

  胤禵嘴角立刻見血,耳邊嗡嗡直響,紅腫一片,他反手一拳擊倒胤禛,胤禛手撐住案幾,站起了身,迸出兩字:「瘋子!」

  慣常的沉穩早拋去九霄雲外,胤禛面色鐵青,向著胤禵跨了一步,他從未如此憤怒暴躁。「你怎能那樣對她,你怎能設計讓胤礽去綁架她,再囚禁了她,又不惜毀了自己的名聲去和皇上說那些鬼話,還要把一個那麼小的孩子帶到這鬼地方來……你是不是瘋了?」壓抑不住的激憤在他眉間沉浮,深深呼吸,克制著即將瀕臨崩潰的情緒,胤禛咬牙道。

  胤禵緩緩地伸手,拭去嘴角血跡,微微一勾削薄的唇,面龐上蔓延開冷冷的笑。「你總算也有不冷靜的時候了,知不知道我從小就討厭你?」

  「我知道。」胤禛乾脆應到,微闔眼瞼,嘴角含著冷意的弧度。

  「從前討厭你是因為額娘,你明明知道不是她的錯,也明明得到了更好的卻還是一幅她欠你的模樣。後來討厭你,是因為你從來都讓人琢磨不定,做人左右逢源。細想想從前的太子,大哥,八哥你誰都不得罪,更不用說老五、老七他們了。二哥出事後,眾人皆避之不及,你卻對皇上直言相告二哥原話。後來八哥倒了,病得那樣重,你心裡明明恨他恨得要死,卻還前往探看,把上下左右人等的心都哄住了。現因宛琬我更討厭你,自以為自己崇高又偉大,心上插了把刀還忍了又忍,每天作著違背心意的事,說著違背心意的話,可我們三個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難道都是我一個人的錯嗎?你如果真愛她,真瞭解她,為什麼不告訴她?為什麼不和她說你要帶她走?為什麼總要自以為是的默默做著一切?說到底你不象你自己以為的那樣相信你們的愛,相信她!是你才讓我有機可乘的!我討厭你!」胤禵眼中的火簇在一刹那間變得更熾烈,宛若熊熊烈焰。

  胤禛面色灰敗,看著胤禵眼中毫不掩飾的憎恨,他一直知道胤禵對他的厭惡,只是沒想到竟有這樣深。

  胤禵喘著粗氣,拳頭幾握幾松,夜裡他總夢見自己站在屍橫遍野的煉獄中,隨處是四濺的鮮血,如泉噴湧,令人心悸。他握著刀,似在尋找著什麼,身後是自己孤絕的影子,令他恐慌,忽地,身後一記聲響,頸上仿被涼風吹過似的一陣寒意,他毫不猶豫揮刀向後砍去……猛然轉身,終於看見那個人的臉,如此熟悉,嘴角猶還上翹來不及收回,眼中全是不置信的驚恐,他殺了忻圓,他親手殺了她……驚醒之後,涔涔冷汗,心臟狂跳,幾要躍出胸膛。

  周遭靜極了,能聽見飛蟲翅翼的振動,它似是覺察到夜的流逝,撲拉拉扇翅急欲飛離,沒頭沒腦地滿帳亂撞。

  陡然間,胤禵桀驁的頭顱慢慢低下,蟲鳴聲中似聽見她一蹦一跳跑了進來,「阿瑪,阿瑪,它不停地在叫什麼呢?」她白白胖胖的小手上停捏著一隻透明的蟬。

  胤禵拿帕輕輕拭去她汗濕的前額,她是那樣會出汗的孩子,笑著道:「它在叫『熱死了,熱死了』,你這樣捏住它,可更得把它給悶壞了。」

  「那我放了它,它可以涼快一點了吧?」

  「嗯。」

  忻圓仰起頭,放開了手,胖嘟嘟的臉頰像朵薔薇花,眼神裡全是對阿瑪全然的信賴,這個年紀,阿瑪與她而言,宛如便是她的天神般。

  記憶如此鮮明,刹那竟已成那時,那生,那世,生死永隔。

  胤禛望住他眼中恍惚有淚,欲待說些什麼,胤禵已開口道:「你靜心聽過雨聲嗎?滴答,滴答,一滴一滴地落在青石板上,極其微弱,沁入骨髓般淒涼,她說那是寂寞的聲音,是她極小極小的時候,常常獨自傾聽的聲音……」他直直地看著帳幕,似乎神魂早已不在這間營帳中了。「為什麼放不開手?——其實她和你我一樣都是那麼的孤單,得到的愛那樣的貧瘠,可她卻神奇的總能給予……」他一直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可他曾試了多少次都一樣,就算從她身邊走開,也奪不回自己的心了。於是他不甘,他瘋狂,不管她要不要,禁錮了她亦禁錮了自己。只是這一次,她傷得太深,奄奄一息,亦需愛的救贖,而他眼前的這個男人是這世間唯一能射傷她的獵人,也是這世間唯一能帶她回家的人。

  縱然此刻胤禵已心如齏粉,他強忍著喉頭抽緊,那樣不願,卻還是說出了口。「我真不知道你有什麼好——可她愛你,她從頭到尾愛的人只有你——」他稍一停頓,「她往南邊巴顏喀拉山去了,你把她帶回來……」還未等他將話說完,胤禛已如閃電般掠過,帳外早有人牽馬等待。

  胤禛一躍而上,用力一踢馬腹,馬仰聲嘶曆,即刻奮踢狂奔離去。

  胤禵佇立片刻,掀簾步出帳外,塵埃落定,更望不見絲毫人馬蹤影,袍角在晨風中微微地飄,朝陽慢慢升起,萬道霞光映著他筆直的脊背,卻是無限寂寥。

  霞光中,往事紛至遝來,笑的喜的惱的怨的恨的,十數載歲月風風雨雨一路走來,曾是那樣漫長,而今回想起來,卻短暫得不容人留戀。這一次,真正的離別,近在咫尺,而他,無能為力,亦不容再為。

  艾薇伏低身子,抱緊馬頸,縱馬賓士,四周荒涼,芒草萋萋一路綿延,急速向後倒去,只有風聲咆哮,如野獸嘶吼,空氣越來越冷,她心中的懼怕卻並不是為此。

  她聽見身後遠處有人在喚她的名字。

  巴顏喀拉山脈蜿蜒逶迤的雪峰沉默在遠方,夏季瘋長的青草湮滅了馬膝,那樣亮的太陽卻不能將山巔的雪消融,積了上千年的雪,山巔也就白了上千年的頭。

  艾薇仰起臉,聽得馬蹄聲已近到跟前,可她亦到了終點,她拉住韁繩,緩了下來,輕踢馬腹,驅使它慢慢前行,忽地一塊藍綠色的碧玉耀亮了人眼,如草原上的藍色眼睛,紮陵湖靜靜躺在山腳下,周遍隨壘著一小堆一小堆的瑪尼石和隨風飄揚的經幡。

  艾薇勒住馬身,隨手扔下韁繩,朝前走去。

  胤禛翻身下馬,牽過艾薇的馬韁交與隨後趕至的侍衛,囑咐兩句,追上了她。

  湖水清澈無垢,倒映蒼穹,馬兒想是跑了太遠的路程,焦渴難耐,嘶鳴著奔向前,埋首湖中痛飲。

  艾薇忽地回轉過身道:「你跟得住這一次,跟不了一生一世,看得住這一回,看不住每一分每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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