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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謝芳菲聽得吐出一小口鮮血,面色灰白,眉眼間隱隱呈現黑色,說不出話來。眾人立即扶住她。明月心終於騙得大家對她失去防心,驟然發難,右手寒光一閃,一根細若發尾的銀針勢如閃電朝她眉眼中心射去。容情對她早有提防,一閃身,雙手夾住銀針,冷冷地看著明月心,說:「明月心,你好歹毒的心腸!」眾人的刀劍齊齊往她身上招呼。明月心渾身是血,氣息奄奄。謝芳菲勉強站起來,看著她,有氣無力地說:「明月心,你不用恨我,我沒有比你好多少。他瘋了,我差不多也瘋了。你恨我做什麼,我這一生,都瘋了。」

  明月心看著慢慢走近的謝芳菲,暗暗凝聚全身的真氣,突然使出一招與敵偕亡的招式,全力向謝芳菲撲去。容情截住她用盡全力的一擊,踉蹌後退,嘴角流出一絲一絲的血跡。明月心真正的殺招卻是手上擲出的火藥彈。前兩次全是誘敵的招數。她早就抱著和謝芳菲同歸於盡的決心,等到最後一刻才使出撒手鐧。料定容情此刻身受重傷,自顧不暇。容情見她手中拋出的火藥彈暢通無阻地朝謝芳菲飛過去,心知不妙,奮起餘力,不顧一切起身撲倒謝芳菲。

  「砰」的一聲巨響,煙霧迷漫,空中立刻充滿了濃烈的血腥味。容情後背血流如注,沿著身體汩汩而流,一下一下滴在地上,渾身鮮紅恐怖。五臟六腑皆碎,三魂七魄俱滅。謝芳菲因為火力衝撞的關係,受了震盪,跟著也吐出一口血,氣息奄奄。煙霧慢慢散開,待看清楚容情的慘狀,駭然失色,掙扎著撲到他身上,喃喃叫著:「容情,容情,容情……」看著他的後背,邊哭邊用手死命堵住,鮮血依然從她指縫間無聲無息地流出來。一隻手不夠,就用兩隻手,用盡全力捂住,當然無濟於事。謝芳菲害怕得腦中一片空白,身體在抖,手在抖,心也在抖。此刻,只要血能停住,用她的命來換她也毫不遲疑。

  容情微微地搖頭,張了張嘴,想要說話,用盡餘力仍然沒有說出來。謝芳菲緊緊抱住他,親著他沾血的唇,顫抖說:「我知道,我知道。先不要說話,快運氣護住心脈。」臉上是濕的——淚水浸的;身上也是濕的——鮮血染的。謝芳菲抬起頭大吼:「大夫呢,大夫呢!」眾人才回過神來,立即有人找來軍醫。那軍醫被拖著沒命似的趕來,看了看容情的傷勢,對呂僧珍搖了搖頭,表示無力回天。一句話不說,站在一邊。

  謝芳菲看著無動於衷的軍醫,大怒:「趕緊施救呀!」那軍醫想要說出實情,呂僧珍一手制止了他,使了個眼色,命他上前。那軍醫只得硬著頭皮為容情止血——止了血也沒有用,脈搏逐漸微弱,幾不可聞。謝芳菲見他皺眉搖頭,又急又怕,冷颼颼地威脅說:「容情若有什麼三長兩短……你也不用活了。」謝芳菲以前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無理霸道、草菅人命的話。那軍醫驚恐地看著謝芳菲,臉色大變。

  謝芳菲沒有再理會其他人,用手抬起容情的頭抱在懷裡,挨著他的臉摩挲著,眼淚滴在容情的嘴唇上,哽咽說:「容情,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我們,我們還要——」說不下去,她自己一口氣先卡在胸口裡,出不來,進不去。心口裡壓著一塊千斤重的大石,喉嚨裡還堵著一塊。容情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謝芳菲,無比的專注,海一樣的深情,似乎是世界的盡頭,就這樣燃燒他剩餘的生命。他心裡也知道是最後一次,所以要看清楚,一絲不漏,死也不能忘。

  氣息越來越弱,撐著氣,最後用唇語無聲地說:「芳菲,你沒事就好。哦,哦,芳菲,芳菲……」伸出血跡斑斑的右手想要摸她的頭髮,一如往常。還沒有提起來,頹然地垂下了。緩緩地閉上眼睛,面容平靜,似乎沒有什麼遺憾。謝芳菲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身體撐不住,猛地咳嗽起來,漲得滿臉通紅,青筋盡現,渾身滾燙。咳得眼睛裡全部都是淚,止都止不住,從胸口裡帶出血絲。氣短胸悶,一陣頭暈目眩,連受兩重致命的打擊,早就受不住,昏死過去。

  明月心早被萬箭穿心,死狀極其淒慘。直挺挺睜眼倒在地上,到死仍然不敢置信地看著飛身替謝芳菲擋彈的容情,至死還含著恨。眾人吃驚地看著事情急轉而下,望著橫倒在容情身上的謝芳菲默然無語。呂僧珍端坐在馬背上,抬眼看著硝煙彌漫、屍橫遍野的戰場,到處是死亡,到處是鮮血。喊殺聲仍然沒有停止,戰爭還在繼續。寒風吹著旗幟,嘩嘩地響,觸耳驚心。一聲淒慘的鳥叫聲驀地劃過橫空,失了魂一樣躥上高空。他蹬腿下馬,一步一步走到謝芳菲面前,沉重緩慢,伸手抱起她。昏了也好,就這樣昏迷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就在呂僧珍等人誓死保住江陵的時候,蕭衍所率領的聯軍已經攻佔了建康周圍的京口、廣陵、瓜步、破墩、琅邪、新亭、東府諸城。建康憑藉優越的地理形勢,沒有高且堅固的城牆,對聯軍已經構不成威脅。大勢所趨,天下,已經是蕭衍的天下。

  謝芳菲夢中行走在一片漆黑的曠野中,什麼人都沒有,一切靜得可怕。前面的黑暗處鬼蜮陰森,一叢一叢深不見底的黑影,將天和地連接在一起,混沌一片,像是一團雜糅在一起的黑布。謝芳菲夢裡覺得她自己行走在盤古還未開天闢地的懵懂裡,跌跌撞撞什麼都分不清楚,沉淪頹廢得驚心動魄。如果真的可以這樣,她倒希望這個天地還是古老蠻荒,什麼都沒有的好。沒有開頭,也就沒有結束。她似乎永遠都走不出這片黑暗,也不願走出。暗影叢生,鬼魅魍魎的世界裡,渾渾噩噩,就要習以為常,融為一體。遙遠的漆黑裡忽然傳來「姐姐」的呼叫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近在耳邊。謝芳菲還有未了的心事,像銀針紮在心口裡,另一個世界裡還有一縷無形的線牽扯著她,不得不回來。

  謝芳菲悠悠醒轉,胸腔裡總算還吊著一口氣。呂僧珍一直守護在她床前,看見她醒過來,起身倒了杯水給她,平靜地說:「芳菲,容情已經死了。」謝芳菲心如刀絞,絞得骨頭都要碎了。呂僧珍繼續說:「江陵這一戰,死了兩萬五千士兵,屍骨還堆在城外。重傷殘廢者達四萬之眾,沒有足夠的軍醫和藥品。無辜牽連而死的老百姓達十萬之眾。芳菲,你明白我在說什麼?」謝芳菲心如死灰,沒有表情。呂僧珍看著她,神情堅毅,雙目沉靜,說:「活下來的人是用無數的屍骨換回來的。能夠萬幸地活下來,就要好好地活。」

  謝芳菲抬頭看著他,滿臉的淚水。半天才說:「我想見見容情。」呂僧珍輕聲說:「你昏迷多日。我已經派人將他的遺體運回武當。」歎一口氣說:「相見不如不見,徒惹傷痛。他,他也不希望你傷了身體。他走得很好,你放心。」謝芳菲將頭轉到另一邊,呂僧珍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沉默了一會,說:「夫人派人來接你去雍州靜養。」謝芳菲恍若未聞,憋著氣,握緊手,不見就能不痛?更痛,痛徹心扉。她愧對容情,一直,從開始到結束。她沒有臉見他。可是容情,容情一定希望自己見他最後一面。她現在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這一點點都來不及。

  謝芳菲一路病著前往雍州。路上幾個大夫輪流照看,依然低燒不退,昏迷不醒,噩夢連連,整天發出無意識的囈語,神情猙獰。睡夢裡到處是殘缺的片段,血腥的、恐怖的、驚心的、無邊的火光,無邊的冷和黑,沒有一絲的光和熱。一連病了好幾個月,從寒颼颼的冬天病到濕淋淋的春天。大夫在一邊大松一口氣,說:「能挨到了現在,性命已經無憂。」她似乎在賭氣。既然死不成,病總可以吧,將心底的自我厭恨連著綿延時日的病痛一起發洩出來。

  病了多久,就冷了多久。也不是全無意識,房間裡總有許多人來來回回地走動,一撥又一撥,低著聲音在耳邊唧唧喳喳,心更煩,想喝止卻說不出話,有什麼卡住聲音似的。空氣裡到處都是藥味,塞得鼻子呼吸難受,病好得更慢。忽然有一天,謝芳菲聞到空氣中柔軟的香甜味,身上感覺到和煦的輕風,有光有熱,有生命的氣息,沉重酸澀的眼皮終於睜開來。

  丁令光正命丫鬟將南面的窗戶打開通風,一春的熱鬧霎時間全部湧進這個寒冷陰暗的房間。她一手抱著嬰孩,一手將剛從院子裡摘來的杏花插在瓶子裡。轉過身,眼睛一亮,驚喜地說:「芳菲,你終於醒了。真是嚇死我們了。」謝芳菲似乎沒有知覺,茫然無措,呆呆地看著她。丁令光愣了一下,心裡歎氣。隨即微笑坐在她身邊,將手中的孩子遞到她眼前,笑說:「芳菲,你看他多可愛。」謝芳菲仍然沒有說話。

  丁令光直直看著她,抓住她的手緊緊握住,說:「芳菲,你還有小文,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小文天天吵著要你。這麼小的孩子,瘦了一圈,看著都心疼。」命人將小文帶進來。小文見到清醒過來的謝芳菲,興奮得手舞足蹈,連滾帶爬地跑到她身邊,連聲叫著「姐姐,姐姐」,一刻不停地黏著她。謝芳菲轉頭看著眼圈深陷下去的小文,眼睛慢慢地濕潤,伸手抱住他,撫摩著他的臉。半天,抬眼看著丁令光,指著她懷中的嬰孩問:「真的很可愛,像你多一點。他叫什麼名字?」丁令光笑說:「叫蕭統,好不好聽?」謝芳菲微微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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