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慕香 | 上頁 下頁
三二


  世人就是這樣,繁華起來恨不得食金啖玉,如廁也要聲勢鋪張,稚幼的後代耳濡目染貴族習氣,卻也染上昂貴孤傲的氣質品性,讓人一眼便認得出是誰誰誰家的公子千金。

  起家極盡艱辛,敗落卻總顯得一蹴而就,不留喘息的空隙。當朝的權貴輕重不得,如狼似虎,今日還是他府上的座上賓,明日便帶了兵馬刀刃相向,將常往來的府邸查抄。多少金銀古玩,主人辛苦收集了許久,還未來得及欣賞把玩,便入了他人囊中。妻妾哪裡有貞節烈婦,如同一場陌生人之間的春宵,顛鸞倒鳳,交股而眠之後,晨露微曦,便四散而去。香豔都趁著夜色遮掩,撩人卻虛幻難辨。

  一家的公子千金,成了覆巢完卵。老爺夫人下了獄,下人四散,只有老管家忠誠,誓死要為柳家留下單薄的血脈,躲避追殺,走走停停。最終,兄妹姐弟天南海北,隔了山水,從此再未相見。老管家也在逃亡的路上,耗盡了最後一絲氣息。

  兮月跟了叔父。叔父自幼紈絝,剩下僅有的家財也敗在了青樓煙館,身子也隨著頹敗,早早地死去。嬸嬸生來水性,叔父死的當月就嫁了人。兮月替叔父守靈,滿了日子,家裡又多了男人,嬸嬸讓她仍舊叫叔父。

  年歲日長。

  兮月十三歲便出落得精緻,小巧的眉眼,胸脯間如雨後春筍。駝背的叔父手腳開始不規矩,夜裡起身便溺,便偷望兮月住的舊房。兮月記得窗紙上猥瑣的身影,老鼠一般的小眼,偷偷地卻又有恃無恐地窺視進來。兮月驚詫,便縮進被衾,直待叔父站冷了離開。

  如此往復,兮月自己都記不清有多少個這樣不敢入眠的深夜。

  其後叔父于無人處更加放肆。兮月遠遠地躲,卻躲不開。叔父有時滿意而去,有時卻不得逞,便惱羞成怒,嘴裡污言穢語地喝罵,甚至動手打她。兮月沐浴、如廁時都是倉促行事,有時顧不得身上的汁水,便瞧見外面的猥瑣身影,急忙地起身掩上衣服奔開。若噩夢只是一夜,並不可怖,可怖的是,夜夜噩夢,而自己又不知該如何直面。

  兮月終究決定告訴嬸嬸,權作一個庇護,畢竟二人是夫妻,嬸嬸總容不得叔父這樣下作。

  這樣的對話是尷尬羞澀難以啟齒,甚至下賤孱弱。

  兮月想了良久,也想不出合適的字眼。嬸嬸就端坐著看她,目光透著詰問。兮月終於下了決心,聲音雖小卻字字清晰,「叔父他對我不規矩。」說罷便等待嬸嬸的反應,等著嬸嬸面色大變,叫駡起叔父的小名,像個悍婦一樣去找叔父要拼命。

  兮月覺得嬸嬸理應這樣。這是一個身為人婦的女子,在得知丈夫對自己不忠時,應有的反應。可惜,嬸嬸聽完以後,看起來面色平和,透著一些理所應當。

  她頓了頓,口氣不屑,道:「你來我家五年,克死你原來的叔父。我們家境敗落,養你花費多少銀錢?你現在的叔父只不過是對你好了些,你哪來這麼多的疑心?再者,我家裡並不寬裕,你叔父身邊連個侍候的丫頭都沒有,即便讓你通房,也是理所應當。你當你還是當年柳家的三小姐?」

  兮月聽罷心內擁堵,驀地咳出一口血來,面色頓時蒼白如紙。嬸嬸冷冷地瞧她,沒有絲毫悲憫,「你休要過來裝死裝病,要死的話也去死在這所宅子外面,免得給我們再染上晦氣。」

  兮月回到自己的舊房,覺得天地殘忍,自己生下來就是為了一場莫大的苦,苦到自己根本無法擔當。她仰在破敗的榻上,看著同樣破敗的房梁。

  死是怎樣的一種事物?

  如果死是莫大的享受,為何有這麼多人不擇手段地貪生惡死?如果死是世間最為可怖的折磨,為什麼又有那麼多人毫無貪戀地撒手人寰?

  她還小,儘管歷經鼎盛與頹敗,冷漠與殘忍,年華再繁複濃稠,孩子畢竟還是孩子。在此後的日子裡,再沒有一個夜,讓她對死有著如此不折不返的嚮往與貪戀。少年身死,對自己而言,是一樁福祉。自己或許早就該隨著雙親一併埋入黃土,即使沒有葬身之地不是好死,但,至少是與雙親一併,即使冥冥地府,母親依然會百般呵護。

  可惜,自己的福祉盡于嬰孩之時。雙親早已路過奈何,忘川河中,並無一人為自己千百年地苦等。自己此刻死了,也是一人上路,身影孑然。

  兮月懸起了繩索,是粗糙的麻繩,握上去磨得手掌生疼,打好一個死結,毫無貪戀地就套上了自己的脖頸。她亦忘了自己還是個孩子,在這個人間尚未留下一聲雁鳴,但,此時卻勇敢決絕得義無反顧。向死而生,或許,這便是自己對死最為誠摯的信仰。無論日後的六道輪回,豬狗牛羊,終究要比此生過得好。走獸尚有舐犢深情,這亦是她之所以對死無畏的發軔。這樣的嚮往足以勝過赴死之後、身死之前,所呈現出來的恐懼之意。

  她便決定這樣,送自己上路,無淚無懼,結束自己十三歲的年華。

  不知人間還有什麼同此情此景一般悽愴。一個嬌小的身形,高高地懸在橫陳的房梁之上,慘烈的相互對比,粗糙的麻繩套上粉嫩的脖頸,勒出淤傷血痕。兮月那時還再想,原來並不像人們說的那樣,吊死的女人定要吐出舌頭……她閉緊了嘴,生怕自己死後變得可怖,即使做了鬼也魅惑不了趕考的書生。美是女子天生的嚮往,即使死也要留下一幕淒美決然來。

  記憶並未像她預想的那樣,一一從眼前經過,只是因為,自己的記憶太過稀少,經不起「死」這一個宏大長久的過程。

  父親。母親。

  兮月想到他們時,眼前浮現的也只是模糊的燈影,像是眼睛長滿了膜,睜得再開,也還是一團模糊。

  啊,還有,我要記得,我叫兮月,柳兮月,這便是對自己,對雙親在人間最直白最妥帖的紀念。

  兮月的意識完全陷入模糊的時候,眼前一個身影沖了進來,駝背,猥瑣。

  叔父吃了一驚,急急地將兮月抱下來。兮月瘦得駭人,叔父能感覺到她的脊樑骨硌得胳膊生疼。兮月的臉上已經有了紫色,脖頸上的淤傷像是纏繞著她的一條猩紅的毒蛇。叔父掐了她的人中,按了肚腹,如此往復。兮月咳出了聲,一團淤血濺在叔父的臉上。兮月覺得勞累,但還是慢慢睜開了眼,看清楚時,一陣絕望。天地對自己真的不仁,連死這樣平等的事,對自己而言也成了難以達成的奢望。

  叔父疼惜地說:「怎麼?小孩子也尋死覓活?這個家有什麼地方委屈了你?」然後,眼睛落在兮月脖頸上,還有她因缺氧而震顫起伏的胸脯。

  兮月掙扎著想起身,卻毫無力氣。自己像是被榨幹了汁水的鮮橙,連同生命一同乾癟。叔父突然也沒了聲息,就直直地看著躺倒的兮月,像是在詰問一個呼之欲出的真相。

  良久,叔父的手突然遊弋到兮月的胸脯,顫顫巍巍地解開布扣,露出兮月尚未經歷過第一季雨水的身體。叔父的表情頓時猙獰起來,臉上的肉來回扭曲擠壓,恨不能一口將兮月吞下,然後嚼碎。兮月想喊,喉嚨卻像是堵了一團發黴的棉絮,身子更是拗不過叔父壓下來的軀幹。因為缺氧而來的窒息,讓兮月的胸膛飽脹得幾近繃裂。

  叔父很快褪下了兮月所有的衣物,自己也赤條條的如同一隻乾瘦的竹節蟲。兮月蜷縮起來的身子白淨卻嬌小瘦弱,無力動彈。

  嬸嬸就站在門外,一言不發地看著叔父動作,表情木然。而叔父投入得激烈,就在兮月自殺未遂之後的一個時辰裡,奪走了她此生唯一一次嫩紅。

  醒來時天已破曉,晨露灑在花瓣上,似乎是附著在溫淡的霞光裡,給天地之間蒙上一層水汽。街巷上人漸漸多了起來,小販們早起支好了攤,賣乾貨,賣熟食,賣水果脆梨,叫賣唱喏,平平仄仄,宮商角徵,暗合音律。小人物大都如此,每日為了一口吃的奔命。三五成群地說掌故,說人家的是非。對其他人的不幸無力救贖,卻樂於稱道。

  兮月掙扎起身,看見股間的血紅,連絕望都分辨不清是何物,只是感知到靈魂深處也開始撕裂地劇痛。她就這般了無聲息地躺著,任日光登堂入室,驅趕黑暗陰霾,任身體裸露,而不願穿衣,不願呼吸,甚至都不願意再去死。兮月突然想,像是頓悟而來的得道,或許,對己而言,活著才是對天地最狠毒的控訴。悽愴地活著,讓天地看看,他們對自己都做了什麼。

  而其後,又有無數個像今夜一樣的深夜。叔父離去後,兮月就毫無聲息地躺著,身體裸露,傷痕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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