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香(12)_宋君_學達書庫

一二

　　慕香只穿著貼身衣物，直直地追了出去。

　　那個背影緩緩地移動著，慕香甚至看不到它挪動步子，竟像是飄起來一般。慕香沒有穿鞋子，青石板上溢出潮濕，她感到腳底滑膩一片。

　　不論慕香加快還是減緩步子，那個背影總保持著一丈左右的距離。慕香突然覺得這個背影不簡單，它像是指引著自己去向某個地方。它要自己去的地方會有什麼？為什麼要她去那個地方？這個背影到底是不是袁府的人？小璃會不會就是被它藏了起來，並斬斷了一隻左手？這些都不得而知。慕香顧不得害怕，今晚，這一切就會真相大白。這個背影所帶的路無論是生或死，都在昭示著一個真相。

　　慕香沒有看清來時的路，她的眼睛始終盯著身前那個矮小蜷縮的背影。她漸漸看清，那是個駝背的影子，穿著一身肮髒蓬鬆的灰色斗篷，破爛的帽子套在乾癟的頭顱上。

　　它停在花園深處的一口枯井邊上，靜等著慕香。

　　慕香很快踱步到它的身邊。她側過臉看那個人，如此近的距離，居然也只能看清那個人的輪廓，但慕香還是辨認出它臉上茂密的鬍鬚，是個男人。慕香不敢靠近他，保持著一人的距離，共同面對著眼前的一口枯井，無人先打破沉默。

　　你……

　　那駝背人卻舉起枯槁的手。那只手乾瘦如同枯枝，血管乾癟，嵌進肉裡。他示意慕香不要說話，伸出手指著那口枯井。

　　慕香覺得他似乎沒有臉，臉上只有一團黑氣。慕香甚至覺得，那個帽子下面根本就是空的。駝起的後背卻像是一個碩大的樹瘤，埋藏在斗篷裡，凹凸不平。

　　那裡面有什麼？

　　駝背人搖搖頭，伸出手指指了指慕香，又指了指那口枯井。

　　「你要我下去？」

　　駝背人收起了手臂，點下頭。

　　可……可是……

　　駝背人卻再沒有其他的動作，垂手立著，等著慕香動作。

　　慕香不知道該不該聽從這個來歷不明的駝背怪人。她想著小璃的斷臂，難道駝背人要告訴自己的，會是小璃的所在？想到此，慕香摸一下早就藏在衣袖裡的匕首，咬咬牙，決定看個究竟。

　　慕香走過去，撥開枯枝敗葉。那口井像是幹了許久，井邊連苔蘚都沒有。慕香俯身下望，裡面很黑，什麼也看不清楚，但她發現一根長長的藤蔓。慕香有些害怕，但還是順著藤蔓慢慢地攀下去。井似乎很深，不然就是人在下落的時候，總是不經意地忘了時間。慕香光滑的腳掌終於踩到粗糙的實地，她小心地落了下來，將散亂在額前的碎發全都收到腦後，然後拿出自己隨身帶著的火折和蠟燭，點亮。抬頭見井上的駝背人仍舊在，看不清臉，但慕香感覺他在看著自己。

　　慕香在跳躍的火光中四下看了看，除了一個三尺見方的洞，沒有路。慕香用目光量了量，自己應該可以鑽得過去。慕香趴下的時候還在想，自己的樣子一定很狼狽，像只小狗，不，是小貓。慕香覺得自己越來越喜歡貓了，白的，黑的，還有看不清顏色的，真是奇怪。

　　什麼東西硌了一下慕香的膝蓋，發出微微的脆響。慕香撿起來，咦？是一塊骨頭，三角形，像什麼動物的頭骨。什麼動物的頭骨會這麼小？慕香懶得去想，隨手丟在一旁，繼續往前爬。彎著腰真的很辛苦，慕香不禁同情起那些貓了，一天到晚都這樣趴著，很是辛苦。這讓她不自覺地想起了悠遠樓的姐姐們，她們留給慕香最深的印象也是這樣的姿勢，變來變去，都離不開房裡的一張床。比起她們來，自己還是幸運的。慕香歎了口氣，繼續往前爬。

　　豁然開朗，慕香沒有想到井底下會別有洞天。她小心翼翼地護著蠟燭，舒了口氣，但眼前的一切馬上讓她把這口氣又倒吸了回去。眼前是一個方方正正的水潭。這麼狹窄的井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水潭呢？頭頂是黑壓壓的石板，慕香往前走，地已經越來越濕，水潭裡的水並不乾淨，綠茸茸的還有酸臭味。難不成這裡是個迷宮？慕香繞過水潭，對面的牆壁還有一個洞，跟剛才那個幾乎一模一樣。難不成是迷路了？繼續鑽吧。慕香突然覺得，今晚自己就是一隻狸貓，她索性用手指上的泥土給自己畫了兩撇觸鬚。可惜水潭裡的水太渾，不能看見自己此時的樣子。這次不再是水潭了，什麼也沒有，慕香一直爬，很擔心在這個漆黑的甬道裡，蠟燭會不會突然滅了。很安靜，只有水滴聲，像是從冰淩滴到銅質的容器裡，發出奇怪的聲響。慕香帶著滿頭滿臉的青苔爬到出口的時候，已經後悔來這裡了，說不定這裡是個……是個墓室，再不然就是什麼時候留下的密道，自己要不然會發現寶藏，要不然會發現乾屍鬼怪。

　　可惜，慕香沒有猜對。

　　臺階。石砌的臺階。在枯草掩映當中，很窄，向更深處延伸下去。這裡竟然有這樣反復的地道。裡面會是什麼？自己到底是原路折返，還是繼續下去？慕香換了一根蠟燭。想到小璃，既然已經到這裡了，不如看個明白。慕香默記下出口的位置，順著臺階往下走。終於有聲音蓋過水滴的聲音了，吵鬧聲，唧唧喳喳的吵鬧聲，讓人牙酸，然後越來越響，直到撕心裂肺。

　　啊!

　　蠟燭從慕香顫抖的手上滑落，她虛脫癱軟在地上，哇的一張口，晚上的黏乳粥噴湧而出。

　　九宮格，慕香一眼就認出了那些九宮格，很大，每一格都是一個巨大的籠子。裡面，裡面正在撕咬掙扎的是，是老鼠，成千上萬的老鼠。它們密密麻麻地擁擠在一起，彼此撕咬。它們泡在紅色的水裡，不，是，是血，是腐壞後的血。腥臭，冒著水泡。那些老鼠似乎察覺到陌生人的到訪，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慢慢停止了撕咬，一起對著慕香看。慕香被這些星星點點的小眼睛看得毛骨悚然。什麼東西只要多了都會有些詭異，更何況是成千上萬的老鼠。

　　慕香癱坐在地上。難道那個駝背人養了這些老鼠，然後不斷地給它們尋找食物？而自己就是它們今天晚上的食物？自己太冒失了。慕香甚至沒有懷疑駝背人讓自己下來的用心，她總是太容易相信別人。

　　蠟燭卻沒有滅，籠子裡的老鼠看到光亮，漸漸躁動起來，吱吱呀呀地湧動著，看起來已經餓了許久。

　　慕香拿起蠟燭拼命後退，卻又發現九宮格周圍不到一尺的地方安放著另外三五個籠子。定睛看去，慕香大聲叫了出來——

　　小璃？？？！！！

　　真的是小璃！小璃赤裸地躺在其中一個籠子裡，一雙杏眼直直地看著慕香，眼神渾濁。她光著身子，在微弱的火光裡微微地動，一截斷臂還有另一隻手都被緊緊地綁在身上，雙腳也纏滿繩子。慕香不敢看那些老鼠，小心翼翼地靠近小璃，生怕驚動籠子裡餓極了的小獸。慕香看得清，它們與尋常的老鼠不同，比尋常的老鼠足足大了半個身子，獠牙外露，完全是野獸的模樣。除了小璃，周圍的籠子裡還有幾具身子，一動不動。慕香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也不知道是誰把他們抓到這裡，日日夜夜面對這些饑餓的老鼠，直到最後成為老鼠的食物。

　　小璃口裡塞了東西，只能發出嗚嗚嗚的悶響。慕香趕緊放下蠟燭，拿出小璃嘴裡的東西，竟然是碩大的骨頭。「你怎麼了，小璃？你怎麼會在這裡？」小璃還是嗚嗚嗚地不說話，只是不住地扭動身體。慕香奮力打開籠子。幸好籠子並沒有上鎖，只是別上一根粗大的鐵條。慕香把小璃拖了出來，接著去解繩子。費了好大力才解開繩子上的一個結，後背已經滲出汗來。慕香只顧著低頭解繩子，卻沒有看到小璃忽然變驚恐的眼。她忽然感到身後升起一種冰冷的溫度，剛想回頭，蠟燭頓時熄滅，黑暗迅速大口吞了過來。

　　小璃也沒有了動靜。慕香握緊袖管中的匕首，屏住本已急促的呼吸。很黑，比剛進來的時候還要黑。慕香一陣暈眩，一下子忘了方向，但是她仍可以感覺到，那個東西正從某一個方向向著自己一寸一寸地移過來。她吐出幾口氣，雙手把匕首擎在胸前。

　　慘叫！

　　那是臨死之前才會發出的慘叫！

　　慕香被溫熱的液體濺了一臉，濃烈的腥臭。一團軟綿綿的東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慕香手裡還緊握著匕首，保持著剛才刺入那個姿勢。良久，慕香大口喘氣，顧不得擦去臉上的穢物，連忙打亮了火折，找到地上的蠟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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