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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過了六日六夜,他仍然閉門不出,仍然不吃不喝。

  我知道,他需要時間撫平內心的創痛,需要折磨自己以完成良心的自我譴責,需要一個封閉的空間逼自己面對失敗。或許,他不敢面對在戰場上一敗塗地的自己,不敢相信自己會在這次戰役中敗得如此慘烈,他覺得自己愧對那些戰死的英魂,愧對趙國,愧對趙國子民。

  因此,他自閉以懲罰自己。

  成管家和家臣敲門無數次,皓兒與我敲門無數次,無論是誰敲門,房內沒有半點動靜,好像房內並沒有人。

  第七日早上,我屏退所有人,敲門半晌,趙慕仍是沒有回應。

  我咬唇,心意已決,揚聲道:「趙慕,我與皓兒要走了。

  庭苑靜寂無聲,房內也沒有傳出我期待的聲音。

  多日未曾進食進水,他能否支撐得住?他是否已經昏厥因此才沒有任何回應?

  我更加憂心,真想立即喊人來撞門,可是萬一他無恙,如此一來,豈不是讓他難堪?

  再試試吧。我繼續以柔和的語氣道:「我知道你不願出來送我和皓兒……我不會強人所難,只是來告訴你一聲,此次走了,也許再也不回來。」

  靜靜等候。

  毫無聲息。

  趙慕竟連我也丟在一邊,我要離開了,他也不在乎、不阻止。

  算了,晚些時候再來敲門吧。

  我轉身走了兩步,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音,緊接著是他虛較、低弱的聲音,連你也要離開我嗎?」

  我驚喜地奔過去,迅速進房,以防他將我擋在房外。

  短短數日,他憔悴得不成人形。面色蒼白,臉頰瘦削,雙日深凹,鬍子拉雜,唇無血色,散發披肩,淩亂如稻草,衣襟半敞,衣袍皺巴巴的,邋遢的樣子,就像山林的野人,怪嚇人的。

  我掩上門,心痛如絞,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開解他。

  「你要去哪裡?」趙慕無神地問我,眸光無助而軟弱。

  「我哪裡也不去。」

  生不如死的公子慕,不是我所認識的,以往那個冷靜從容、睿智無雙的趙慕,不是眼前的男子。他憔悴得仿佛老了十歲,往日的意氣與胸懷統統消失,剩下的只是一具行屍走肉。

  熱淚湧上眉眼,我心疼得抽搐,懇求道:「慕,不要再折磨自己,好不好?」

  他踉蹌地走開,坐在床榻上,「出去。」

  我也坐下來,心念急轉,思忖著該如何開解他的心結。其實他心中很清楚,長平之戰為什麼會一敗塗地,趙國為什麼會損失十余萬精銳,並非他的錯,也並非趙王一人的錯,更不是公卿諸臣的錯,根源在於,雖然秦趙兩軍在兵力上相當,可是,在財力國力上,趙國遠遠不如秦國。再加上趙王臨時更換主帥等諸多因素,趙國敗得如此慘烈,不足為奇。

  趙慕很明白,但他不能饒恕自己,不放過自己,他將所有的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這樣他才會舒服一點、安心一點。

  可是,事已至此,他再如何折磨自己,有用嗎?

  「慕,假若你再這樣下去,趙國的兵力不會恢復至以前,趙國軍心永遠不會穩定、士氣永遠不會上揚。」我決定下一劑猛藥,握住他的雙臂,「趙國還需要你,假若你不振作一點,趙國只會越來越衰弱,那時候,秦國攻打的就不是長平,而是邯鄲。」

  他頹軟地垂眸,仿佛沒有聽見我的話。

  我恨鐵不成鋼地一字字道,「我的話,你若聽不進去,就繼續煎熬下去,我再也不會管你。但是,你給我記住,經此一役,你父王必定心氣耗盡,你再這樣,趙國就真的從此衰落。」

  趙慕抬眼看我,眸中有細微的光澤在閃動。

  ***

  食過之後沐浴更衣,趙慕恢復了以往的神采俊姿,只是眉宇之間刻著淺痕,帶著難以言表的寂寥與痛色。

  他將自己關在議事房,整整兩個時辰,不過我並不是很擔心。既然他已走出房門,就不會再折磨自己,也許他在議事房冥思天下大勢與趙國的未來呢。

  門口侍衛通報,趙王駕臨公子府。

  所有人等皆恭敬地下跪參拜,趙慕聞報 ,出了議事房迎接。

  果不出我所料,長平一戰後,趙王不復先前的明潤與沉穩,而變成一個憂鬱的老人,神色愁苦,孤獨而悲傷。

  趙王走進議事房,趙慕跟著進去,吩咐成管家上茶。

  庭苑已被清場,閒雜人等背不得靠近。我看見成管家端著茶盤往議事房走去,便趕上前,「成管家,還是我端進去吧。」

  成管家猶豫片刻,將茶盆遞給我,旋即轉身離去。

  趙王必定聽聞兒子封閉自己的行徑,這才親自前來探望,不過我覺得趙王此行的日的並不簡單。因此,我想知道,趙王會對趙慕說些什麼。

  房門緊閉,我站在門外,側耳聆聽從房內傳出來的聲音。

  「父王要傳位兒臣?」趙幕很驚訝。

  「寡人所有兒子當中,數你最具治國安邦之才,舍你其誰?」趙王歎了一聲。

  「可是,兒臣令十余萬將士無辜枉死,兒臣愧對父王,愧對那些慘死的兄弟,更愧對趙國子民。」嗓音悲沉,帶有哭意。

  「長平之痛,並非你一人之過。寡人明白,此役慘敗,寡人要負最大的責任。」

  趙王也一有自知之明,並非昏庸愚鈍之輩。

  他的嗓音變得蒼老而遲緩,「身為一國之君,寡人愧對列祖列宗,愧對全國百姓。慕,寡人再無心力處理國政,再無顏面坐在王位上。」

  「 兒臣也無顏面坐上王位。」

  「你無須謙虛,也無需妄自菲薄,慕,答應父王吧。」趙王竟有懇求之意。

  「兒臣……遵命。」趙慕沉聲應道,並無驚喜。

  「不過,你必須答應寡人一件事。」

  「父王請說。」

  我心中一緊,趙王所提條件,必定不尋常。

  趙王道:「無論扶疏是不是秦王寐姬,寡人要你與她徹底了斷。」

  我全身一顫,原來,趙王已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認定我是令趙國遭到慘敗的根源,認定我是紅顏禍水,於此,命趙慕遠離我,與我斷了所有。而趙慕,會答應麼?

  雙手微抖,我繼續聽下去。

  「父王,扶疏不是寐姬……」趙慕焦急地解釋。

  「寡人不管她是什麼人,寡人不希望再在邯鄲看見她。」趙王粗暴地打斷他的話,語鋒強硬。

  「父王,恕兒臣辦不到。」趙慕冷硬道,接著又誠懇地表白,「父王,扶疏是兒臣此生此世唯一愛的女子,兒臣絕不會讓她離開。」

  「她已為人婦,還有一個那麼大的孩子,這樣的女子,你竟然……寡人沒有你這麼沒出息的兒子。」趙王怒火上升。

  「即便她已為人婦,即便她生養了孩子,兒臣仍然愛她。

  「你——混賬!」趙王怒叱,顯然已是雷霆震怒。

  房內靜默,似乎陷入了僵持。

  趙慕心意堅定,即使是父王責駡,也沒有改變心意。我應該安慰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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