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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許重智一驚,抬眼看去.就見方營長快步奔下了汽車,一臉惶急,身後傳來車門的響動,高仲祺已經下了車,許重智忙跟著走下來,那路上鋪滿了積雪方營長奔得踉踉蹌蹌,竟然一頭紮到了雪地裡.他連滾帶爬地起來,全身都是雪,惶駭地道:「總司令,賀蘭小姐從山上的臺階上摔下來了。」

  驟然起了一股子颶風,將冰透了的雪粒子卷起來,呼嘯著朝著人臉抽打過去,那一種疼,可以讓人瞬間沒了呼吸,身體好似是被凍住了,一寸-寸.好似沒了知覺,只有一顆心,瘋狂地向著{深不見底的黑淵裡墜,周圍是可怕的沉寂,森寒的冷風呼呼地吹過耳畔,鬼哭狼嚎一般。

  窗外是深沉的夜色和混沌的大雪。

  屋子裡熱極了,高仲棋坐在客室的沙發裡,他從回來就坐在那裡沒有挪動半分地方,臥室裡人影幢幢,醫生和護士來來回回地走著,丫頭端了一盆血水走出來,紅通通的顏色,—如撥浪鼓上胖娃娃紅通通的臉蛋。

  他的手動了動,是去拿茶几上的榮盞,但是盛著茶水的茶盞被他碰翻了,茶水嘩啦一下流淌了半個茶几面,他慢慢地把手縮回來,又朝著臥室裡望瞭望,深邃的眼底裡一片乾涸的光,是脫離了水面的魚,在痛苦地進行著最後的掙扎。

  不知道過了多久,頭頂上的燈一片刺目地雪亮,醫生滿頭大汗地走出來,惶然道:「總司令,孩子保不住了…」

  接下來的話他忽然就聽不見了,四周在刹那間靜寂無聲,他坐在沙發上,怔忡地抬著頭.看著那醫生的嘴一張一合,喉嚨裡仿佛鯁著尖銳的魚刺,生硬殘忍地劃開了他的咽喉,他說不出話來。

  他顫抖著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來,咬在嘴裡,又去摸洋火匣子,洋火匣子就在茶几上,已經被茶水泡濕泡軟了,他低著頭,咬著煙抽出一根火柴,在濕淋淋的磷面上劃著,就是劃不著,他扔掉手裡的火柴梗子,又抽出一根,接著在磷面上劃,再扔,再抽,再劃……許重智趕緊取出自己身上的洋火,劃燃了一根送過來,「總司令。」

  他沒說話,頭都沒有抬,目光直直地停在自己的手指上,固執地守著手裡的那一盒濕淋淋的洋火匣子,磷面被劃爛了,洋火匣子在他的手裡變成破破爛爛的一塊,他的手指蒼白顫抖,嘴唇抿成了一條細細的線,倔強硬挺得像一個不屈不撓的孩子。

  他想他真是傻,她怎麼會給他生孩子,她是恨他的呀,恨不得殺了他,但她更知道,用什麼樣的方式,可以讓他生不如死,就像是現在這樣,哪怕他低聲下氣地求她,她也不會心軟。

  深夜的時候,他走到臥室裡去。

  護士正在給她喂藥,就聽得她虛弱地說:「你把窗戶打開,我熱得很。」護士忙道:「賀蘭小姐,你現在身體弱,經不得風吹,可千萬不能開窗戶,至少一個月不能冷著凍著。」說完一回頭就看到高仲祺站在門口,忙站起來輕聲道:「總司令。」

  他點點頭,從護士的手裡接過那一碗藥,揮了揮手,那護士便走了出去,關上了門,臥室裡只開著一盞小燈她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面無血色,望瞭望他,靜靜地把頭轉了過去。

  他坐在床側.端著藥碗,用小勺子舀了一點,送到她的嘴邊,她轉過頭來看著他,眸子裡閃過一點驚訝,他說:「吃藥吧。」

  她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淡淡的光線映照在她蒼白的面孔上,他慢慢地把勺子和藥碗都放在櫃子上,默默地坐在她的身邊,窗外下著很大的雪.隨風滿世界飄蕩,天寒地凍,屋子裡只有他們兩個八,燈罩的四面垂著粉紅色的流蘇,在那裡無聲地晃著。

  他望著她,半晌輕輕道:「賀蘭,你有沒有聽到孩子哭?」

  她閉上眼睛,他的聲音沉重如鉛,是化不開的陰霾,「我聽見了』我還聽到孩子跟我說話,他哭著說,爸爸,媽媽的心真狠,她把我摔死了,她為什麼不讓我活著。」

  她陡然睜開眼睛,冷冷地道:「你身上不是帶著槍呢麼,乾脆拿出來把我斃了。」

  他竟然笑了「你想得美。」

  話音一落,忽地伸出手來拽住她的胳膊,將她從床上拽起來,她才流產,身體虛弱,這會兒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氣,然而他卻不管了死死地抓住了她,雙眸陰狠起來,「我問你,那天早晨在秦家你拿了我的槍,明明可以一槍斃了我,你為什麼不動手?!」

  她被他鉗制在手裡,筋疲力盡地一笑,柔弱輕柔,那蒼白的面孔上竟然在那一瞬閃現出令人目眩的動人之色,「你心裡明白,何必來問我,我那時候不過是為了保兆煜,不得不讓你覺得我對你還有情。」

  她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吃力地道:「我知道你是故意把槍放在我面前試探我,那把槍裡不可能有子彈,因為你這樣精明的人,不會如此粗心大意但如果不是為了兆煜,我早就用別的法子殺了你了!」

  他揚手便給了她一個耳刮子!

  她一頭撞在了床頭上,臉頰上火辣辣的疼,嘴角唚出一點鮮紅的血絲來,她還未來得及喘一口氣,他卻伸手扼住了她的脖子,將她拎起來扼在床頭,目光如鬼噬般陰森寒冷地看著她,呼吸急促,惡狠狠地道:「我是心甘情願地縱著你,但你也不要以為我不敢殺你1」

  她被他扼住,動彈不得,臉色蒼白如紙,只有—雙眼眸明亮如炬,這會兒分外安靜地一笑,「那你動手啊。」

  他直勾勾地看著她,胸口好似燃著一腔火,摧枯拉朽地將一切都化為灰燼,無論他如何對她好,都沒有用,半點作用都沒有!

  他覺得好像是有一隻手,狠狠地探進了他的胸膛裡,惡狠狠地捏住了他的心,用力地翻攪著,必是要把他逼到垂死的境地裡去,十年前他奉命在川林剿匪中槍,一粒子彈卡在了他的肺裡,軍隊裡麻藥緊缺.醫官用刀子和鑷子一點點從他的胸口把子彈剜出來,都沒有這樣痛過,那天早上,他的確是在試探她,他退去了槍匣裡的子彈,他假裝睡著,他聽到她的抽泣聲,後來她把槍放下了,他的整顆心都被那種瘋狂的快樂填滿了。他以為她還是對他有情,所以他一再縱容著她,哪怕她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放走了秦兆煜。

  他從八歲開始靠著自己活著,這樣過了半生半世,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槍林彈雨、處心積慮、鐵骨錚錚……種種冰冷充斥了他過去的二十八年,只有曾經與她在一起的日子,他是真正快樂的,因為只有她一個人,乾淨單純地愛著他,她的笑,她的淚,她的一點點小心思,都屬於他-個人,可現在不是了他傾盡全力地去愛她,哪怕是把自己降到一個最卑微的地步也無怨無悔,可是她就是很他,把他視為仇人,洪水猛獸。

  風卷著大雪,呼呼地撲到窗上來,他的胸口一起一伏,低聲道:「你這次回來,就是為了折磨我?」

  她有氣無力地靠在床頭,一把烏黑頭髮垂落在了枕面上,單薄的肩頭脆弱得好似一片薄透的琉璃瓦,烏黑的頭髮下那一張面孔雪白如玉,烏黑眼睫毛下的一雙眼眸裡透出極安靜的神色,垂著粉流蘇的紗罩燈透出昏黃的光芒,她像是刻在瓷瓶上的釉花,淡而溫暖的白描。

  他的目光凝定在她蒼白的臉上,半晌輕輕道:「賀蘭,這世間有一種毒藥,你喝下去,在臨死前的那一刻,眼前會出現很美好的幻象,你明明知道那是假的,可是為了貪圖那臨死前一瞬間的快樂和甜蜜,情願裝作不知道,療饑於附子,止渴於鴆毒,未入腸胃,已絕咽喉,賀蘭,你對我竟然如此殘忍。」

  他的嘴角微微抽搐,失神地笑了一笑,緩慢地道:「但我不殺你,因為我不捨得,你就是算准了我不捨得,所以你才敢這麼肆無忌憚地對待我,我卻偏偏就是愛你,我真他媽的賤!」

  拂曉時分天地白茫茫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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