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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屋中寂靜如空,唯聞簷外梧桐,在雨中沙沙有聲。過了好一會兒,豫親王才開口道:「你到底想怎樣?」

  她秀眉微顰:「我知道七爺的意思,我讓七爺放心就是了。」取過案頭豫親王的佩劍,「嗆」一聲抽出來,橫劍便向自己頸間抹去。豫親王大驚,想不到她竟會如此,未及多想,伸手去奪佩劍,誰知如霜握得極牢,一奪之下竟然不動,眼睜睜瞧著劍鋒寒光已離她喉頭不過半寸,他左手食指疾彈,他於重病之中,這連接兩下幾乎竭盡全力,終於蕩開劍鋒,「啪」一下將劍震得落在地上。

  他适才拼盡全力動了內息,此時呼吸急促,伏身不住咳嗽,直咳得渾身顫抖。如霜卻慢慢走上前來,伸手似要扶他,他身形微閃,似想躲開她的手,咳得皺起眉來,只是說不出話。

  他只咳得五臟六腑都隱隱作痛,最後終於緩過一口氣來,用力推開她的手,聲音微啞,幾不可聞:「該死的人並不是你,該死的人是我。」

  一語未了,忽然嗓眼一甜,忍不住嘔出一口鮮血來。

  耳畔似聽見如霜低低的驚呼了一聲,他只覺得天旋地轉,站立不穩,終於陷入模糊而柔軟的黑暗裡去了。

  第二十二章 片雲盡卷清漏滴

  他高熱不退,一直病了數日,昏昏沉沉,時醒時夢,夢裡仿佛清霜遍地,冷月如鉤。月色下但見她衣白勝雪,長髮披散肩頭,便如墨玉一般,宛轉垂落至足。溪水生嫋嫋霧氣……忽然又夢見極幼的時候,很冷很冷的天氣,四哥教他習字,寫一筆,替他呵一呵手……但殿中有如冰窟一般……冷得他渾身發抖……

  他從亂夢中醒來,多順說了句什麼,他並沒有聽清楚,因為渾身發熱,昏昏沉沉重又睡去。

  很遠處有人喚他的名字,定灤……定灤……仿佛是父皇……但父皇從未嘗如此溫和的喚過他的名字……一定是四哥,小時候,舉凡闔宮同慶的時刻,獨獨他躲起來不願見人,四哥總是遣人四處尋他,他不願應聲,那聲音卻一直不依不饒:定灤……他終於重又醒來,在極度的疲倦裡睜開眼來,室中一燈如豆,火苗飄搖,而窗外瀟瀟冷雨聲,秋寒如許。勉強睜大了眼睛,卻見著朦朧的光暈下,極熟悉的一張臉龐,悚然一驚:「四哥!」

  皇帝是微服前來,身後只侍立著趙有智,見他醒來,皇帝伸手來按住他,溫言道:「躺著,別動。」他掙扎著仍想要起來,皇帝手上用了一點力氣:「老七!」

  其實倦到了極處,用盡了力卻被皇帝攔阻了,他頹然倒回枕上:「四哥……你怎麼來了……」

  「我實在不放心,所以來看看。」皇帝笑容恬淡,眉宇平和溫然,仿佛仍是十年前,那個一力回護他的少年兄長:「你怎麼就病成這樣了。」

  窗外淅淅瀝瀝,仿佛風吹竹葉,豫親王喃喃道:「下雨了……」

  「是下雨了,夜裡天涼……」皇帝替他掖好被角,溫言道:「你這病都是累出來的,且好好歇幾日,就將養過來了。」

  豫親王心頭一顫,喚了一聲:「四哥」。

  皇帝握著他的手,問:「什麼?」

  他欲語又止,終於只道:「定湛其志不小,四哥萬事要當心。」

  「我知道。」皇帝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冷笑:「他是拼了半壁江山送給胡虜,也想要謀反作亂。」

  「屺爾戊人生性冷酷狡猾,鐵騎縱橫,天朝屢次征戰鮮能以勝。」豫親王喘了一口氣:「定湛只怕是要引狼入室,宏、顏二州要緊。」

  鎮守宏、顏二州的乃是定國大將軍華凜,因華妃之故鬱鬱已久,皇帝雖多方安慰,華老將軍仍鐵了心似的,隔不多久便遞個摺子要辭官歸田,皇帝想起來便覺得頭痛,但眼下只安慰豫親王道:「華凜雖然上了年紀,人可沒老糊塗,這些都不要緊,你只管安心養病就是了。」

  豫親王本來高熱未退,神智倦怠到了極點,強自掙扎著與皇帝說了些話,過不片刻,終究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皇帝是微服前來,除了內官,只帶了禦營中的錦衣衛士扈駕,但見夜深雨急,秋風秋雨寒氣侵人,刷刷的雨聲打在竹林間,更添蕭瑟之感,卻是不得不留在寺中過夜了。

  好在大佛寺歷來為皇家禮佛之地,潔淨的僧舍禪房並不少,智光大師早命人收拾出來。趙有智督著小太監又將床榻內外掃了一遍,理得乾乾淨淨,方親自侍候皇帝換了衣裳,皇帝卻沒有多少睡意,坐在窗下,聽著窗外風雨之聲,仿佛一時出了神。趙有智知他憂心豫親王的病情,不敢多嘴相勸,只剔亮了燈,道:「已經快四更天了,萬歲爺還是先安置吧。」

  皇帝嗯了一聲,聽窗外風雨之聲大作,竹林間瀟瀟有聲,倒仿佛湧波起浪一般。

  他睡得既不好,早晨極早就醒了,那雨淅淅瀝瀝下了大半夜,到天明時分猶自點點滴滴,簷頭鐵馬叮噹,更添清冷之意。心中記掛豫王的病情,起身後便遣人去問,回道豫親王仍未醒來。皇帝不免憂心,趙有智於是勸道:「萬歲爺還是起駕回上苑,這寺中起居十分不便,且京中疫病橫行,皇上又是微服前來,七爺心裡只會不安。」

  皇帝望瞭望窗外的雨勢,道:「朕出去走走。」

  趙有智無可奈何,只好喚小太監取過青油大傘,自己撐了,亦步亦趨的跟著皇帝。皇帝似是隨意而行,沿著漫石甬路一直向南,方轉過一帶竹林,遠遠望見一座青磚舊塔,塔影如筆,掩映著幾簇如火殷紅——卻是塔後兩株槭樹,葉子倒似紅得快要燃起來一般。

  皇帝負手立在那裡,凝睇那塔影下的紅葉,不知在想些什麼,佇立良久。趙有智也不敢動彈,只是撐傘的胳膊又酸又痛,又不敢出聲,正無奈時,忽見竹林那端轉出個人,不禁猛吃了一驚。皇帝似也若有所覺,亦回過頭來,只見那人素衣烏鬟,挽著小小一隻竹籃,提籃中盛滿黃菊,漸漸行得近了,蓮步姍姍,姿容竟比那菊花更見清冷,皇帝忽然微有炫目之感。

  她見皇帝立在那裡,回眸凝眄,忽然笑生雙靨,並未攜扇,便挽了菊花障面,嫣然一顧,重又垂首向前。皇帝既驚且疑,脫口道:「且慢。」

  她烏沉沉一雙眼睛望著他,滿是疑惑。皇帝終於喚了一聲:「如霜。」她眉峰微蹙,過了半晌方才赧然一笑,皇帝心中一震,而她笑顏溫柔,素衣微濕,愈發顯得身形單薄,只是神色舉止安詳恬淡,仿佛許久之間在哪裡見過一般。他恍惚的想,難道是她?不,不會是她,不可能是她。只是不能多想,亦不願多想。

  他抬起眼來望見塔後那兩樹紅葉,終於低聲喃喃:「長恨此身良己,莫如知。」

  她隨口吟出下句:「何時並枝連葉、共風雨。」

  這兩句出自先勝武皇帝的《題葉集》。十余載前,皇帝仍是皇子時,少年人心性好奇,曾瞞著太傅悄悄讀過這卷詞集,今日忽然聽她隨口吟出,心頭一震,幾難自恃,只是怔怔的看著她。

  而她恍若未知,嘴角淺淺笑意:「傳說這兩株槭樹,為勝武帝手植,京中秋色,年年以此樹為先。」

  他問:「你到底——你到底是誰?」

  她輕輕「嗯」了一聲,卻並沒有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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