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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隔著紗簾,影影綽綽見到豫親王行禮,聲音如常從容:「定灤失職,致有刺客驚動鳳駕,請華妃娘娘恕罪。」因為他統領禦營,所以先作此語。華妃倒是家常的語氣,十分客氣的道:「請七爺坐。」又道:「七爺來的正好,這刺客身份可疑,本宮正要派人去請旨追查。」

  豫親王十分從容的道:「皇上放心不下宮眷的船隊,所以一到行宮,故命定灤過來看看,沒想到真出了事。」

  說是放心不下宮眷的船隊,只怕放心不下只是一個人罷了。華妃心中一酸,語氣還是極力的平靜:「七爺是奉旨來的,那更好了。我雖然暫理後宮,但此事牽涉到旁人,是非曲直,到了七爺手裡,一定可以查個水落石出。」

  當下命廖存忠將刺客身上搜出鴛鴦佩及撿兒口供之事,皆向豫親王稟明。廖存忠口齒伶俐,說得活靈活現,豫親王很仔細的聽了一遍,直到最後廖存忠都說完了,方問了一句:「最先發現刺客的是誰?」

  眾人面面相覷,過了半晌才有名內官回奏道:「是慕姑娘先叫起來,說有刺客……」

  如霜嗓音獨特,适才靜夜中大聲呼叫,聽到人並不少。華妃心裡一沉,豫親王道:「既然如此,玉珮之事定然另有隱情。事涉宮闈,本王明日請旨聖裁。」說完起身請退,一禮未畢,方抬起頭來,忽見簾後伸出一隻纖美白晰的素手,猶未反應過來,已見那手撥開簾櫳,重簾後有人翩然而出。向他斂衽為禮,一雙千尺寒潭似的眸子,既澄且淨,在燈光下流轉不定:「王爺,請王爺即刻帶如霜去見駕。」

  豫親王萬沒想到她會從簾後走出來,更兼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只覺得心下一震,躊躇難答。

  如霜道:「王爺睿智,自然已經明白今夜之事,乃是旁人設計如霜的圈套。人心險惡莫測,如霜愛惜性命,自覺朝不保夕,斷不能再留在此地任人宰割。請王爺將如霜與宮女撿兒一同解往御前,恭請聖斷。」

  華妃亦被她的舉止駭了一大跳,待聽她說出這麼一番話來,急怒交加霍然起立,隔簾怒斥:「慕如霜,你此等言語乃是何意?」

  如霜不言不語,只是凝視著豫親王。豫親王從未被一名女子這樣逼視,不便與她目光相接,只得轉開臉去。便就在這一瞬間,跪在地下的撿兒忽然叫道:「華妃娘娘,我替你誣陷慕姑娘,沒想到你卻言而無信,意欲殺人滅口,橫豎是個死,我化為厲鬼也不放過你。」說完破窗撞出,「撲通」一聲投入江中。華妃驚恐萬分,幾乎要昏闕過去,簾後數名宮女連聲急呼:「娘娘,娘娘……」華妃顫聲道:「快!快抓住這賤人。」她心中清楚,若是撿兒一死,自己百口莫辯,隔簾望去,但見如霜淡然佇立,豫親王已經急步至艙外舷板之上,早有禦營的官兵下水去撈救。

  華妃亦顧不得禮法,掀簾疾步而出,江面上禦營小艇來去,舉著燈籠火炬撈人,江流湍急,那撿兒一入水中,卻再也不曾浮起。漸漸過得小半個時辰,華妃全身發冷,扶著宮女立在那裡,不言不語。如霜款步上前,望著黑沉沉的江面,漫然道:「看來又死了一個。」華妃回首望去,只見燈下她面色似玉,眉目如畫,姿容清麗難言。華妃卻禁不住打了個寒戰,聲音裡透著恨意:「你這招好毒。你會有報應的——你終有一日會遭報應的。」

  如霜的聲音極輕,幾乎除了她自己,再無第二個人能聽見:「會遭報應的人不是我,該遭報應的人,一個也逃不過去。」言畢嫣然一笑,她自入宮來從未笑過,此時展顏一笑,如荷之初放,亭亭淨恬。刹那已橫過紈扇,遮去大半面容,華妃幾乎以為是自己恍惚看錯,她已經轉身緩步退開去。

  豫親王見撈救無望——縱撈上來定也是屍首了,於是折返艙中。如霜斂衽為禮:「請王爺為如霜作主。」華妃面色灰敗,幾欲落下淚來,道:「七爺,如今我百口莫辯,唯請皇上聖裁。」豫親王略一沉吟,道:「臣弟遵命。」他既用此稱謂,便是以皇弟身份處理家務事,雖在禮制上仍欠妥當,亦算勉強從權。

  夜已三更,如霜出得舷艙來,只覺得江風清寒,吹得她身上那件平金繡百蝶斗篷撲撲亂飛,如霜不覺攥緊了頸中系的閃金長絛。內官手中一盞琉璃明燈,替她照著腳下的跳板,如霜抬起頭來,見堤岸上禦營簇擁著一輛青篷馬車——雖是宮人日常乘的車子,火把簇擁下看得分明,豫親王早已經上馬,等侯在車側。

  江灘上碎石磷磷,走得自然極慢,好容易到了車前,內官俯下身去,她卻並沒有循例踩著內官的背上車,反倒輕聲道:「攙我一把就成了。」侍候車駕的內官誠惶誠恐,伏在那裡說:「奴婢不敢,奴婢應該侍候姑娘上車。」

  如霜淡淡的道:「你是侍候人的奴婢,我也是侍候人的奴婢,有什麼敢不敢的。」那內官方應了個「是」,起身來在她肘上用力托了一把,她體態輕盈,已經踏上車去,宮女高高掀起車帷,讓她在車中坐好,方放下了帷簾。

  車前本懸了一對明角風燈,碎石路上車聲轆轆,隔著薄錦車帷望去,那兩盞燈亦搖搖晃晃,仿佛一雙發著光的風鈴,幾乎可以聽見清脆的鈴聲搖曳——如霜定了定神,才知道並非幻覺。紫金鸞鈴的聲音脆而清亮,就在馬車左近,聲聲入耳。

  沒想到竟是他來,原是她自己料得錯了,禦馬方許用紫金鸞鈴,她卻忘了豫親王早蒙恩旨,賜用紫韁紫金鸞鈴。禦營鐵騎高大的身影倒映在兩側窗帷上,星星點點的火把向前延伸開去,像兩條巨大的火龍,將她的車子夾在中間。透過象眼窗上細密的方孔,可以望見前方不遠處控馬握韁的豫親王。

  他身邊親隨簇擁,無數的炬火照見他的身影面容,側影從容安詳,像這夜色一樣,有著一種寬廣到不可思議的突兀柔和,連於馬背之上握韁的姿勢,都與她記憶深處某個秘密的影像有著驚駭的類似。這樣靜的夜,只聽到火炬上火焰燃燒「呼呼」聲,馬蹄踏過碎石「的的」聲,還有鸞鈴清脆的「叮噹」聲……這些聲音裡夾著砰咚砰咚的異響,原來是她自己的心跳。

  她將頭靠在窗帷上,起伏不平的路像是一種刻意,每次輾過高低總有一種異樣的失落。隔著那麼遠,就像千尋的絕壁,明知永遠都不可能逾越,而彼岸亦只是一片暮藹蒼茫,那是她自己虛幻夢想的海市蜃樓,所以,此生永不可及。心中猛然一抽,就像心臟被人狠狠攥住一般,疼得那樣難過。

  陪車的宮女問:「姑娘困了麼,還是躺下來歇歇吧。」她不能答話,心跳紊亂,每一次都重重撞在胸口,直撞得發痛,痛得連呼吸都沒有辦法繼續。豆大的冷汗從額際滲出,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不讓自己發出呻吟的聲音。陪車的宮女終於發覺了她的異常,急急的問:「姑娘,你怎麼了?」

  她想摸索荷包中的藥,卻連移動手臂的氣力都幾乎沒有,宮女惶然不知所措,一把掀開車帷,急聲道:「快停車!王爺,慕姑娘不好了。」

  耳中的一切聲音雜而亂,遠而輕,就像在夢中一樣。有明亮的光照進車裡來,有人在嗡嗡的說著話,她努力睜大眼睛,看到依稀熟悉的眼眸,心忽然往下一落,拼盡全力才發出細若遊絲的聲音:「荷包……藥……」

  蠶豆大的綠色藥丸,散發著熟悉的淡淡寒香,塞入口中去,有水旋即灌入,她吃力的咽下去。水甘甜清涼,仿佛一線冷泉,潺潺的自喉間流入體內。她漸漸的緩過氣來,心口的絞痛亦漸漸隱去,這才發覺自己大半個身子斜靠在宮女的肩上,一名千夫長手中捧著一隻緙金皮水袋,目不轉瞬的望著她,連豫親王都勒馬立在轅前,見她蘇醒,只問:「還可以乘車嗎?」

  她輕輕的點了點頭,他便不再多說,兜轉馬首命令眾人:「繼續趕路。」

  宮女放下車帷,那高大的身影隨著火光一同被隔在了帷外,不能再被瞧見。鐵騎錚錚的蹄聲重又響起,她精疲力竭,在丸藥的效力下昏昏沉沉的睡去。

  跟隨在豫親王馬後的一名千夫長遲晉然,乃是曾隨豫親王出征舍鶻的親信侍衛,年紀雖不過二十歲,因軍功卓著已經升到了千夫長。他長著一張娃娃臉,脾性亦稚氣猶存,策馬追上了豫親王,躬身舒臂仍將水袋系回豫親王的鞍後,一笑露出口雪白的牙,說:「病怏怏一個人,真不曉得皇上喜歡她什麼?三更半夜的,咱們這趟差事可真窩囊。」

  豫親王回首望了他一眼,意在警告。

  遲晉然被他眼風這麼一掃,撓了撓頭,說道:「王爺,我曉得錯了,關雲長千里送皇嫂,王爺您和關帝爺一樣,此舉忠心赤膽,可昭日月。」

  豫親王回手一鞭抽在他馬上:「什麼風牛馬不相及的胡說,還不滾到前頭去探路。」

  遲晉然吐了吐舌頭,拍馬直奔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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