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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大明寺香客如湧,人山人海,趕會的、燒香的、賣香表的、賣吃食的、雇轎的、趕驢的……鬧轟轟就如同炸鍋一樣,她一雙眸子明若點漆,新奇的顧盼不己。他怕與她被人潮擠散,再三叮囑她拉著自己的衣袖,他們擠進寺去,擠出了一身大汗。殿中人更多,金身寶像尊嚴,無數的人匍匐下去,虔誠下拜。佛前的鼎中香表堆積如山,烈焰焚焚,騰起無數香煙,熏得人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隔著香火繚繞,她好奇的問:「六哥,他們都在求什麼?」

  他其實也不知道,隨口答她:「求財求福,總是求他們沒有的東西吧。」

  她的眼睛那樣亮,仿佛有星光璀璨:「那我不用求了,我什麼都有。我有疼我的爹爹,還有哥哥們,還有你。」

  聽她將自己與她的親人們並提,心中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觸,口中卻說:「若是我不帶你來,你准不會說得這樣好聽。」對她道:「咱們去看芍藥。」

  大明寺的芍藥久負盛名,歷年的芍藥花會,更是西長京一盛。通城的人不過借看花之名,到寺中遊玩,其實是趕廟會的意思。真正去看芍藥的,除了秀才文人,便是些讀過幾卷書、一心附庸風雅的富沽之流。他們徑往寺後去,一路行去,遊人果然漸稀,誰知到了芍藥圃外,卻被寺中的和尚給攔住了。言道是城中首富陸家的女眷今日前來賞花,故而摒盡一切閒雜人等。

  定湛九歲即封親王,自幼皇父寵愛無比,十餘年來,從來未嘗被人稱為「閒雜人等」,吃過這等閉門羹,見那幾個和尚嘴臉勢利,神色無比倨傲,心中頓時大惱。但轉念一想,這些和尚蠢頭蠢腦,如果動起手來,自己雖不一定吃虧,可是也難護得臨月周全。何況自己與她是偷偷溜出來的,如果一旦真鬧起來,被人識破身份,總不是好事。

  慕臨月亦怕他生氣,輕輕扯扯他的衣袖,道:「六哥,咱們還是別硬闖了。」

  隔著花牆上的檳榔眼,可見圃中花盛似海,如錦如繡。就此回去,可真讓人不甘心,他心念一轉,當下便有了計較,順從的答應了一聲,同她轉身就走。走出了許遠,環顧左右,見無人注意,便道:「跟我來!」兩個人順著那牆七拐八彎,一直走到山房之後僻靜處。這裡已經是花圃盡頭,甚少人來,牆外有一株極大的老榆樹,足有和抱粗,枝椏橫斜,綠葉如茵。他轉頭問慕臨月:「你會不會爬樹?要不然我背你上去。」

  慕臨月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只覺得此事十分有趣,早就躍躍欲試:「可別小瞧了人,慕大將軍的女兒,別說爬樹,一樣可以上戰場殺敵。」說著便卷起衣袖來,露出一截凝霜皓腕,那腕上籠著一隻白玉釧,膚色與玉色皆白瑩無比,幾乎辨不出哪是腕,哪是玉釧。她改了男裝,可忘了取這只釧子下來,此時捋起袖子才發覺。「哎呀」了一聲,說:「這還是外祖母給的,可別碰碎了它。」將釧子捋下來,掖入了腰帶中。她體態輕盈靈巧,果然三下五除二便爬上了槐樹,坐在橫枝上,招手叫定湛:「六哥!」

  定湛動作更是利落,左足在槐樹上輕輕一蹬,右手已經拉住一根樹枝,借力彈起,輕輕巧巧落在橫枝之上。慕臨月不由拍手叫好:「六哥這招『小起手』比大哥使得還要漂亮。」定湛豎起中指在唇邊,噓了一聲。慕臨月方覺自己忘情,幸得並無人聽見。定湛先躍下牆頭,站穩了便向回身向她張開雙臂,慕臨月笑道:「可要接住了,不許摔到我。」便如一只燕子般,從牆頭上翩然落下,誰知樹枝掛住了她的帽子,她一躍之下,在風中散開長髮如瀑。她雖膽大,從那樣高的牆頭上躍下,最後還是有絲害怕,不由一下子閉上了眼睛。

  定湛只覺大力衝撞,卻緊緊抱住了不放手,往後連退數步,最後還是「咕咚」一聲抱著她坐倒在芍藥叢中,只覺柔香滿懷,四周紅的、粉的、紫的、黃的芍藥花,絢麗得像堆錦刺繡,團團簇簇,無數的花與葉轟然湧上,將他們深陷在柔軟的花海中。眼中在一片絢爛奪目的顏色裡,只能看見她近在咫尺的容顏,就像一朵怒放的白芍藥,那樣清麗皎美,發流如雲。她的呼吸香而甜,他幾乎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撲通撲通,她眸子那樣晶瑩透亮,就像最飽滿的兩丸黑水銀,極遠極高處是湛藍的天,一朵雲緩緩流過,她的眼中也仿佛有了雲意,泛著難以描述的朦朧,他竟然不知道應該放手,她的頭髮掃在臉上癢癢的,忍不住打了兩個極響的噴嚏。

  這兩個噴嚏卻打壞了,立時便有人喝問:「什麼人在那裡?」

  兩個人本來就心虛,養尊處優的孩子,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情形。慕臨月慌道:「快走!快走!」定湛亦怕被人捉住,忙道:「我頂你上牆,你先走。」蹲身讓她踩在自己膝上,再上到自己肩頭,將她頂上牆頭。慕臨月在牆頭上遠遠看見三四個僧人往這邊來,心下大急,連嚷:「六哥快走!」定湛萬忙中還俯身折了兩大朵芍藥花,銜在口中,沖上前去,借勢在牆上連蹬兩步,躍上牆頭。兩個人順著那株大樹,一溜而下,定湛牽了她的手,一路疾奔。

  兩個人一口氣跑出寺門,但見寺前人山人海,推攘不動的人潮如湧,方才住腳,慕臨月被他拉著一路狂奔,到了此時只是大口大口喘氣,連腰都已經直不起來。定湛又累又氣又好笑,將兩朵芍藥交到她手中,說:「就為這兩朵花,可真不值得。」見她長髮散亂,回頭見那幾名追趕出來的僧人仍在不斷四處張望,心中一動,抽出袖中錦帕,道:「你快將頭髮束好。」慕臨月接過錦帕去,將長髮重新束好,拈著那兩朵花,嗅了嗅花蕊,悵然歎了口氣:「這樣好看的花,竟然一點也不香,可見世上事不如意十居八九。」定湛道:「真是小孩子,有的花香,有的花不香,這又和世事如意不如意扯得上什麼干係?」慕臨月嫣然一笑,笑顏竟比她指間的花更美。定湛不敢再看,說:「走吧。」與她出來尋著了馬,上馬回慕府去。

  歸去已是黃昏時分,她悄悄溜進二門,接應她的丫頭近香早急得團團轉,見她進來,忙忙攙住了她,說:「夫人問了幾遍,都要瞞不住了。」臨月正欲隨她走,忽想起一事來,伸手摸了摸腰帶,失聲道:「我的釧子不見了。」定湛本來已經走出好幾步開外了,聽見她這樣說,轉身見她臉色煞白,猜想只怕是落在大明寺了,忙安慰她:「不要緊,我替你去尋。」

  過了幾日,終於有機會見著她,趁人不備告訴她:「我親自去花圃尋了兩遍都沒找見,說不定是落在路上,被人拾去了也不一定。」

  她低聲答:「沒找到——也就罷了。」可是眼裡有種小女孩罕見的神色,讓人覺得無限惆悵。

  第十章 會向瑤台月下逢

  是什麼時候,扯住他衣袖的小女孩就長大了?

  那一日他與慕元在後園裡比試射圃,遠遠望見她由近香陪著打橋上過,一襲鵝黃單衫,像二月柔柳上那最溫柔的一抹春色,撞進眼簾時,嬌嫩得令人微微心疼。及笄之後與他相見的機會就幾乎已經沒有了,這樣偶然撞見,亦是規規矩矩行禮:「見過六哥。」

  她手裡照例執著一柄水墨繪山水的白紈扇,遮去了大半面容,露出鬢側斜簪的一朵芍藥,花瓣嬌豔,在春風中微微顫抖,襯得一雙明眸依舊如記憶中靈動剔透,眼波盈盈一繞,仿佛春風乍起吹起無限漣漪。他只覺得心中「怦」得一跳,天地間湧起無盡心潮,盡融在她這一雙眸中。

  他再替自己斟上一杯酒,慢慢的飲得盡了,滿天月華如水,照見閣中自己身影映在紅氆氌上,孤伶伶無限淒清。

  他轉過臉去,臉上浮起一抹微笑,對孟行之道:「既然老七已經忌憚那招殺著,本王索性成全他。」

  孟行之道:「王爺亦不必急在一時,失了沉著反倒不好。」

  他臉上仍是那種散漫慵懶的笑意:「咱們沉得住氣,有人可不一定沉得住氣。」

  皇帝的萬壽節是五月十五,因為還在守制,所以一切慶典從簡。饒是如此,還在四月裡司禮監就已經大忙特忙,預備賜宴游治等諸項事宜,偌大的行宮之中,何處領宴,何處歌舞,何處遊幸,都要一一佈置起來,直忙得人仰馬翻。誰知一進五月,皇帝突然改了主意,要提前巡幸東華京,去東華京過萬壽節。

  因京中夏日暑熱,歷代皇帝每年六月,皆幸東華京的行宮避暑,至初秋方回鑾西長京。皇帝素來喜寒畏熱,想是怕六月裡路上褥熱,故而將避暑的日子提前了一個月,這下該豫親王著急了,因為他統領駐蹕。此去東華京十來日路程,向來大駕走蹕道,宮眷則乘舟順著東江迤邐而下,文武百官,內衛禦營,這浩浩蕩蕩的數千扈從,一路上的驛館行宮,蹕路橋樑,各處起坐,統統要勘察佈置,還要安排蹕警。

  「時間太倉促,只怕難以預備,臣弟請皇上三思。」御前奏對的時候豫親王說道:「大駕總要萬安無虞。」

  皇帝不知為何十分固執,他說:「朕騎馬走,這樣快些。」停了停又道:「宮眷們坐船,慢些無妨。」

  豫親王遲疑了一下,皇帝又道:「朕意已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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