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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冤?

  天下皆知他冤又如何?難道父皇不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他是他的父親,可就是他一道旨意將他關進這種地方來,就是他一句話就抹殺他十餘年來的努力,他用了十餘年時間才重新站起來,而他輕輕一推,便將一切重新打翻在地。

  他是再也沒有父親了,九五至尊寶座上的那個人,並沒有給他帶來過任何生命中的歡愉,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拋棄,無窮無盡的折辱。

  最後是幽禁,閉於王府中漫漫長年,一日復一日,直將萬丈的壯志雄心,一一消磨殆盡。直將風發的少年意氣,熬成兩鬢灰白。

  他並沒有老,只是冷了心,從此後一顆心已如餘燼。

  第八章 同來望月人何在

  「王爺。」

  趙有智恭敬的一聲低喚,將他從悠遠的回憶中拉了回來。豫親王抬起眼來,趙有智道:「皇上傳王爺進去。」

  這「方內晏安」他每日必來,一路烏亮如鏡的金磚地走得熟了,廊外白玉欄下剛換上一溜景泰藍大缸栽的石榴樹,綠油油的葉子襯著百千點殷紅花骨朵,如潑似濺。花雖還未開,已經讓人覺得那顏色明烈如火,豔碎似綢,幾乎在視線裡一觸就要燃起來。方跨過靜虛室的門檻,已經聽到皇帝的聲音:「老七,你來的正好,有好茶喝。」

  他規規矩矩行了見駕的禮,方才道:「謝皇兄賞賜。」

  立刻有宮人捧了一盞茶來,接過去理應還要謝賞,皇帝已經叫住了:「別鬧那些虛文了,你也坐。」

  和平常一樣,內官移過凳子讓他坐下來,皇帝素來畏熱,才四月裡,已經換了夾紗衣裳。半倚半坐在胡床上,倒是很閒適的樣子:「你嘗嘗這茶,是收了花上的露水烹的,倒是別有一番風雅。」

  豫親王只得嘗了一口,頭微微一低,忽然瞧見皇帝手旁的矮幾上,隨便撂著一把女子用的紈扇,白玉扇柄下垂著數寸長的杏色流蘇,極是醒目。還未過端陽節,天氣亦未到用扇的時候,但世宦人家的未嫁女子,既便是在冬日裡,手上總是執著一柄紈扇,以作障面之用。扇是極好的白紈素,雙面刺繡著蘭花蝴蝶,繡功精巧細緻,那只淡黃粉蝶便似欲振翅飛去般。花樣底下空白處卻突兀有道紅痕,既非蝶亦非花,顏色亦不對——豫親王瞧那樣子不像是繡出來的,忽然悟過來那是一抹胭脂,想是障面的時候不經意蹭落在上頭,耳廓忽然一熱,那茶在齒間一轉就吞下去了,根本辨不出什麼滋味。

  他來自然是有事,先揀要緊的回奏:「陳密的摺子遞上來了,果然話說得不中聽,但軍餉素來大半還得著力在肆、鈞兩州。河工的虧空還有一百八十萬兩,再得一兩個月就是汛期,不得不想法子先挪三四十萬兩銀子給他。另外工部請旨,陵工所需石材不敷用,就近亦得從橫水採石,這麼一來工費運費都得加倍。」

  皇帝微哂:「除了要錢,就沒旁的事?」

  豫親王見他心境甚好,於是也笑了:「還有一樁事雖不是要錢,倒是要人,賀戩總制王鼎之丁憂出缺了。」

  王鼎之是睿親王的人,賀戩總制督賀、戩兩州,富庶天下。皇帝目光閃動,他是一種沉著的性子,瞧不出喜怒。豫親王正待要說話,一抬頭忽然哽在了那裡,半晌作不得聲。皇帝這才覺得不對,回過頭去,因為地上悉鋪厚毯,她走路又輕,蜜色透紗銀閃福字緞長裙卻是波瀾不興,連腰帶上垂的一對玉玲瓏都寂然無聲。這樣蓮步姍姍,唯有出身富貴巨家的閨秀自幼調教得成。皇帝不由問:「你出來做甚麼?」豫親王早已經垂下眼去,倉促間只思忖她仍是宮人妝束,倒不必起立見禮——事實上亦無親王見妃嬪的禮儀。

  如霜亦並不答話,拿了案幾上的扇子轉身欲走,皇帝倒有些哭笑不得,只得叫住她:「慢著,七弟不是外人,去見過豫親王。」

  如霜黑白冽然的眸子終於移向豫親王,便襝衽施禮,依舊不發一言,不顧豫親王正遲疑要不要還禮,亦不顧理應先向皇帝請退,轉身就自顧自去了。

  因為避嫌,豫親王一直不便正視。待見她迤邐曳地的裙角在屏風後一轉,終於不見了,方才微松了口氣,抬起頭來,卻恰好正瞧見皇帝唇角一縷笑意:「這種性子,朕也拿她沒轍。」

  豫親王欠了欠身,道:「臣弟正有一事要稟奏,宮中還是天佑十年的時候大修過,如今亦有四十多年了,有些殿宇漏得厲害,好比擷安殿、長寧宮,恐怕得好生拾掇一番。如果要修整,只怕要請居於殿中的娘娘們先挪到別處。」

  話說得突兀,皇帝卻聽懂了,這話是豫親王在給自己找臺階下。他在震怒之下將涵妃逐去萬佛堂,豫親王大約怕他眼下失悔,故而有這麼一著。其實亦是一種變相的婉轉相勸,雖然沒有明詔廢妃,但宮闈中出了這種事,總不算佳話。他眼下這樣一說,到時便可以名正言順的說,是因為修整長寧宮而將涵妃挪出,待過得十天半月,工程一完,便可依舊將涵妃接回長寧宮去,息事寧人。

  皇帝搖了搖頭,說道:「一動不如一靜,況且六月裡就要上東華京去,何必再多事。」

  豫親王道:「皇兄,涵妃並沒有犯大錯,旁的不看,皇兄就當心疼皇長子。」

  皇帝索性將話挑明瞭:「老七,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這事我主意已定,你也不必勸我。當年父皇妃嬪有數十人,每日裡明爭暗鬥,生出多少事來?連累咱們兩個小時候受得齷齪氣還不夠麼?朕是不讓朕的兒子們再過那種日子,所以朕後宮中只有那幾個人,可就這麼幾個人,還是一天舒心日子都不讓朕過。平日裡她們做的那些事,只要不太出格,朕就睜隻眼閉隻眼算了,朕一忍再忍,忍無可忍,方才給她個教訓,亦是為了她好,由得她張狂下去,沒得帶壞了朕的皇子。」

  話已經說到這種地步,可見沒了挽回的餘地,豫親王心裡的隱憂不由從臉上透出來,這種話只能由他來講,因為太后已崩,皇帝與同母胞弟敬親王早就勢成水火。親支近貴中,再沒有旁人能置嘴皇帝的家事。他改了稱謂:「四哥,涵妃是受過金冊的,且是皇長子的生母。」

  受過冊封的妃嬪,為了杖責一個宮女被貶黜,不符禮制。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過了許久才歎了口氣,語氣裡有著難以言喻的惆悵:「你不明白。」

  豫親王默然無聲,並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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