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落蕊重芳 | 上頁 下頁
九四


  「月明人靜,滿庭風月短。良夜識得影疏斷,瘦玫紅,一望碧幕天長。愁一點,負了三春淚散。

  最妖嬈繾綣,情重芳樽,撫盡粉箋錦書案。總記茜紗窗,攜手輕題,柳絮蘭香,難恨這,嬌鶯謝燕,三宿戀,都付了黃花,這人面桃花,怎堪成繭……」

  一側的孫永航起初未曾潛心聽曲,本覺是風塵女子,除了頗有些才情,心性玲瓏機敏之外,也別無甚奇處,因此這一曲,他亦聽得輕慢。然而就有那一句「總記茜紗窗,攜手輕題,柳絮蘭香,難恨這,嬌鶯謝燕,三宿戀,都付了黃花,這人面桃花,怎堪成繭」徑直地鑽入耳裡,刺入心尖,彌散開無法言語的錐痛。

  他與垂綺,那舊日的繾綣幸福,便帶著酸澀噴湧而上。垂綺善繡,曾經就常是他畫了畫,垂綺拿著做了繡樣,一禎禎,那是這世人獨一無二的繡像。還有一段日子,二人常去市集裡掏些古董,還興起雕硯的興頭。那時,她拿著刻刀,他握著她的手,一筆一畫,一鉤一撇,馨蘭硯成。還有……點點滴滴,然而,那點滴卻太少,少得讓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記憶著。

  三宿戀,付了黃花,他與垂綺是否也會如那黃花,再難重芳?這人面桃花,怎堪成繭!這人面桃花,怎堪成繭……

  此時舫已蕩向江心,離了甚堤的喧鬧,這琵琶歌聲便更是清楚。那曲聲哀婉低回,似已近最低之音,卻仍有更低之音,淺淺訴來,真個如泣如訴,低低啞啞間心酸盡道。

  不說那曲藝,單聽嵐袖吟唱已是別有風味,幽幽嫋嫋,盡訴情衷,聽得媯滄更顯癡迷。一曲罷了,滿座寂然,兩人俱聽得神魂不守,忘了反應。嵐袖淺淺一笑,嫵媚風流,娥眉一轉,朝孫永航瞧了眼,卻意外地發現這位孫大人滿臉遮掩不住的黯然神傷,眉間幽怨竟比自己方才那曲中之意更多上幾分。

  嵐袖心中見奇,風塵中賓客調笑,那是常事,也頗得情趣,嵐袖久處其間,自沒半點做作,抬眸便淺笑相問:「孫大人面有淒色,莫非是想到了舊日情人?」坊間亦有重舊情的男子,但今日能來此,又何嘗是真個兒往心裡記著的!嵐袖問得輕佻,也問得鄙薄。

  媯滄對嵐袖關注孫永航有些不大爽快,只礙於官場情面,自己身份,總不便直言,眼下見嵐袖如此相問,便趕在孫永航前頭冷笑道:「嵐袖,這你可錯了!這位孫大人可是豔福不淺哪!先有那天都第一才女駱氏做了夫人,又娶了位高權重的相尚書之女……」

  孫永航斂盡方才所有的意緒,淺淺一笑,打斷了媯滄的話:「世子取笑了!」他擎起與酒色相同的琥珀盅,「世子,請!」

  「哈,哈哈!請,請!」媯滄借著酒勁,也毫不客氣,一飲而盡。二人本無甚話題,多虧得嵐袖從中巧語周旋,總不至冷場。此時月已西斜,媯滄已有七分醉意,睜著雙蒙醉眼,瞧見孫永航仍是筆直地坐在那裡小啜著清酒,眼神卻遙望月色,不知在想些什麼。

  月色清輝由舷窗間灑入,正巧落在孫永航的周身,看去便有七分儒雅俊逸的風采,令人自慚形穢。媯滄擰著眉瞅了會兒,既而唇際冷笑,招過兩名侍婢,輕聲吩咐幾句。

  兩名侍婢領命,便起身去勸孫永航酒。嵐袖自然瞧見,也不做聲,只管自己淺酌了一盅「洞仙酒」,端坐一邊看戲。

  孫永航自是不慣,連飲幾杯,那浮暈便上了臉,印出頰邊緋紅,頗帶旖旎之色,看得嵐袖有些側目。再飲了幾杯,孫永航自覺頭目重澀,便趕著自己清醒連連推辭,「世子,在下不勝酒力,不能再飲了!」

  媯滄見他狼狽,這才高興起來,連連拍著他的肩膀,大著舌頭道:「孫永航,都出來玩了,就醉一回罷!今日我請客!玩他個痛快!你要不喝,那就是……不給我面子!跟我過不去!」

  孫永航皺眉瞅著眼前滿是酒氣的媯滄,心中不快,那酒勁又一波一波地往上湧,讓他渾身難受已極。然而那腦中殘存的清醒卻讓他即便皺著眉,亦能淺笑以對,「世子這麼高的興致……在,在下又豈能敗興?來!請!」他索性先幹為敬,這才打發得媯滄又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的位子。

  孫永航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了,只曉得那頭的媯滄還摟著那兩名侍婢喝著,明明已經醉了,卻還不倒下。孫永航有些不耐煩,那耳邊的吵鬧讓他靜不下心來。舷窗邊吹入絲絲夾著水氣的涼風,微有腥味,卻格外得舒爽。他索性將頭擱在窗臺上,靜靜的月色灑落下來,清涼清涼的,就像是垂綺溫柔的手,也是微涼的,摸在臉上格外舒服。他抬頭望月,那清泠的滿月銀輝忽然就變成了垂綺的眉,垂綺的目,垂綺的唇,柔柔的,沾了露似的。孫永航望著,不由有些癡了,口中不禁低喚了聲:垂綺。然而語聲嘶啞,喉間莫名地有些燥意。他不自覺地替自己恍恍惚惚地倒了盅酒,那冰涼的酒液滑入喉間,這才讓他舒服下來。

  於是,他一盅接著一盅地倒著,一盅盅淺酌,不時還對著月亮傻笑。耳邊的煩雜之聲漸漸靜下來,只依稀聽見「鶯鶯燕燕,本是於飛伴」之類的唱詞,好像還有「裙芳老,空負閒情未了」,又像是「望不斷,鸞鏡易碎,海棠時候春已闌」之類,他聽不清了,只覺得那月亮裡,垂綺的盈盈笑臉變得淒冷,變得充滿怨意,他的心就揪起來了,揪得疼痛難當。

  他不自覺地提起酒壺往嘴裡猛灌,然而灌得一半,手中的壺卻沒了。他茫然地找著,看了半晌,卻只見一道模糊的柔軟的身影悄然立在身前,似是梨花樹下的垂綺,輕輕理著雲鬢。孫永航傻笑起來,「配上梨花才好看!我給你去摘,垂綺,你等等……」說著,他想要去爬那棵梨樹,他知道,那棵梨樹就貼著桂樹,不甚高,他輕易就能摘下梨花來。

  「垂綺,我給你摘,你等我!」

  「姑娘?」兩名侍婢攙著搖晃四擺的孫永航,吃力又為難地問了聲。

  嵐袖掃了眼一側早已醉得一塌糊塗的媯滄,極冷淡地道:「放下小舟,將世子大人送回府上。」

  「那孫大人……」

  嵐袖輕輕走到又複倒下的孫永航身旁,俯下了身子,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遍,那抹醉意間依舊深鎖的眉宇,那呢喃間已漸轉成苦澀的輕喚,不知怎地,這些讓嵐袖對他好奇了起來。

  「孫永航,天都最為出色的世族公子,想不到,你竟是這般模樣……」嵐袖輕喃,繼而抬頭對侍婢道,「把他留在這兒睡吧!」

  一名小婢有些猶豫,「可是,姑娘,這位孫大人的二夫人可是尚書千金哦,咱們可得罪不起。」

  「呵!尚書千金?那又如何?那相家小姐還不是逼嫁得的夫婿,我倒也正想會會天都的奇女子呢!」嵐袖依舊輕聲慢語,幽幽嫋嫋的嗓音,此時平添一抹冶豔之味。

  小婢掩嘴一笑,自是相信自家姑娘的本事,便也不甚在意,於艙中鋪設了軟衾,就退出了艙外。

  嵐袖輕手撩開孫永航面上微亂的髮絲,纖手觸撫上那久久深鎖的眉宇,「孫永航,只怕,那相家小姐也並非你心中所想吧!那麼,到底是誰,令你愁眉深鎖,為情痛苦若此?」

  孫永航只覺有雙微涼的手輕輕抹著他面上的燥意,似那柔荑所到之處,便令他舒爽安心。「垂綺?垂綺!」他陡然間睜開雙眼,熱烈地叫著,緊緊扣住了那雙微涼的手。「垂綺!垂綺……」

  然而他眼前根本看不到人,只模糊覺得有抹嫩黃色的薄絹在眼前晃動,只是光與色,不見形。緊扣的微涼觸感一動,他立時扣得更緊,順手一帶,便緊緊抱在胸前,帶著驚懼與慌亂,「垂綺,不要走!不要走!垂綺,你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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