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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駱垂綺點著頭,神情卻有些異樣,面上不見滴淚,卻只是淡笑,看得溶月有些擔心。「……也是啊,爹娘,你們不用擔心我,綺兒不是已往的綺兒了。綺兒死過一回了,許多事,也能放得下了……真的!只要菁兒能好好的,我沒什麼別的心思!」說著,駱垂綺忽然神情一變,那怪異的笑便帶出七分悲愴,「爹,娘,其實綺兒一直在說謊。說什麼能放得下,說什麼沒別的心思!不,綺兒有心思,有太多太多極壞的心思……爹爹,您的畫,我拿去做了買賣……爹爹,女兒將您的遺物拿來做買賣了!」駱垂綺輕輕說著,語聲依舊慘淡,甚至聽不出些情緒,只見她遞向火苗的冥紙微微地抖著。

  溶月皺緊了眉,覺得不妥,卻終究沒有吭聲,小姐的委屈,總得有個說處!正這轉念,卻瞧見駱垂綺已然閉上了眼,溶月叫了聲,趕緊將她手中的紙往邊上一撥,「小姐!」她翻看著駱垂綺的手,方才那火苗險些就躥上手了。

  然而駱垂綺似是渾然無覺,閉了會兒眼,忽然睜開,「只是,我怎麼能讓那些權欲熏眼的手碰您的畫呢?'千尺淵海,君子藏器;萬里雲山,丈夫揚名',爹爹,您怎樣的光風霽月、磊落氣度,怎麼能讓他們糟蹋您的畫?女兒無用,保不住畫,唯有毀了……」

  「小姐,別說了!想老爺夫人也瞭解你的苦衷的!你何苦……」溶月禁不住哽咽勸道。

  駱垂綺抬起臉來,那面上幹幹的,無一滴淚,然面色青白,竟也不見一點血色。「不對,溶月,沒有苦衷,只是理由。我不是來告罪的,我是來讓爹娘放心的。」她笑了笑,繼續燒著紙,然而那微垂的臉卻再瞧不清神色,只一徑兒的白。

  溶月幾次想開口,卻又止住,終於,待得金箔燒盡,溶月又想說什麼,然一側頭,見青鴛已帶著菁兒回來了。

  「娘親!」菁兒一看見駱垂綺便馬上撲到她身上撒嬌。

  駱垂綺摟了摟他,讓他在邊上跪好,「菁兒,你的外公是個才學極高、襟懷磊落的人,咱們駱家骨肉就只你一個,你可不能墜了駱家的聲名。」

  許是從未聽過娘親如此沉肅且清冷的語氣,菁兒有些被嚇住,只是愣愣地瞅著娘親。

  然而駱垂綺卻只是盯著那兩塊沉凝的石碑,目光一一劃過那銘文,「菁兒,你跪好!」

  「嗯!」菁兒馬上在地上跪好。

  「從今往後,你要牢牢記住,駱家門庭,才學不能落人後,行事要坦蕩磊落,擔不起這二者的,就不是我駱家人。」駱垂綺說完,回身嚴厲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直見他在溶月的指示下朝石碑磕著頭說完「菁兒日後定會牢記,才學不落人後,行事坦蕩磊落」的話,才稍稍軟下語氣,「菁兒,好孩子!你雖姓孫,但你是娘唯一的孩子,也是你外公唯一的外孫,外公外婆,在天上,可都會好好看你呢!」

  菁兒聽著娘親的話,不由也把頭抬得高高的,望著天邊的卷雲,幻想著兩個一如他的爺爺奶奶般的老人,似乎更會笑一點,似乎眼睛更大一些,似乎鬍子更長一些,似乎更會抱他一些,似乎好吃的會更多一些……

  想著想著,菁兒重重地點了個頭,「嗯。」

  回程因菁兒有些累了,便打算改走較為平坦的山道,往南走,再折回來,路程稍遠,卻好走得多,也離皇城的北門近。正巧是溶月想著了菁兒愛玩,怕累著,早就叫了小侍趕了車到北麓去等。

  收拾妥當,就要離開時,菁兒手中的帕子忽然掉了,風一吹,就卷到邊上一堆草篷裡。孩子自然俯身去拾,然而眼下瞅,又跟著拾起一隻銀閃閃的紙元寶來。「啊!娘親,這兒還有一隻元寶沒燒呢!」

  起先眾人都沒在意,但當溶月接過手來時,駱垂綺神色卻微閃了閃,今兒燒的那些經是溶月於佛寺中購得,但元寶卻是自己與溶月二人疊的。這元寶的手法顯然不同。

  誰的?誰曾來過?

  自己的舅舅早被遣去了烏州,如何會來!那便是無人了……

  心澀澀地痛著,讓駱垂綺幾乎再難看著這只明顯出自何人的元寶。為何他偏要來?在今時今日,他還會來?心中忽然滿是怨恨,然而,卻又不斷地想著,是否,每年都是如此?每年,他都會來?每年他都還記著……想至此,她忽然頓住,生生掐斷這種念想。

  「走吧。」她緊緊將菁兒的小手握在掌心。

  溶月知情,卻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只得默默跟在後頭。山路一直是下坡的,菁兒又好玩,才好好走了幾步,便大張著雙手飛跑著下去。

  山路蜿蜒,微一轉,菁兒就不見了人影,青鴛在後頭大呼叫他慢點,他也不管。又轉過一彎,菁兒照樣又跑在了前面。

  溶月搖搖頭,想著追著實在累,這一回便沒跟上去。然而就在想喘口氣時,忽聽得菁兒一聲驚呼。幾人臉色都是一變,立刻快步追了上去,以為出了什麼事。

  待轉過彎口,幾人卻全愣住了。只見孫永航歪在道邊上,衣襟散亂,茅草覆面,甚是狼狽。駱垂綺心一驚,緊了幾步,上前俯身細看,然而撲面的就是一股酒氣。

  「娘親!大將軍爹爹睡著啦?他怎麼不睡在床上呢?是不是大將軍爹爹也不乖啊?」菁兒好玩地拿手指戳著孫永航熟睡的臉,覺得非常有趣。

  駱垂綺見只是酒醉,馬上便站起身來,心中不悅,然眼神四下裡一掃,卻瞧見一隻散出幾卷畫軸的背囊,以及邊上敲破的酒罈子。

  溶月早一步已拿起背囊,不敢隨意翻看,便交給了駱垂綺。駱垂綺總覺這些畫軸有些熟悉,便取了一幅展開。

  是一幅洛神圖,上還書著「彩鸞仙姿編貝光,靈龜撲舞絲竹揚。宓妃愁意輕如許,陳王八鬥才盡傷」,用的是禿筆,體格圓融。落款為「執笏總憶掩月松」,其印質粗細,乃是木章!

  駱垂綺別開眼,只咬著唇不做聲,默了會兒,再打開第二幅,《春雨梨花》,更是她熟之又熟的筆法。第三幅,《老子騎牛》,記憶裡,除了《鯤鵬萬里雲》就屬這幅記得最深,因為那是爹曾送給外公的壽禮,卻叫人偷了。娘每每想起就很是惦記。還有第四幅、第五幅……總共七幅畫,幅幅都是她從未奢望過再能見到的遺作。他如何得來?他如何想到?他為何要得?他為何要攜來此處?他又為何要酒醉於此?他更為何睡顏苦澀?

  駱垂綺顫抖地望著,眼睛澀痛澀痛的。為什麼每每她想將他從記憶裡挖出根來捨棄的時候,他就會來攪亂自己的意志?為什麼原先想得千般堅決萬般肯定的事,每每一見到他,自己就會亂了心神、亂了陣腳?

  是他太有心?亦是他太卑鄙?亦是他太可恨?總怕自己不夠苦,偏偏要添上一重;總怕自己不夠難;總怕自己怨他少;總怕自己……會忘記他,時時來提醒一下!

  畫軸滑落,久忍的淚亦跟著滑落,微微乾澀的眼中,因忽然充斥了淚意,而灼痛。一痛,那淚意便更甚,咬著牙關亦止不住。

  許是被菁兒戳得有些不舒服,孫永航眉尖微蹙,隨手一揮,翻了個身還欲再睡。然菁兒見他翻身,以為他醒了,歡呼了一下,「爹爹!」

  孫永航僵了一下,忽然驚醒似的猛然張開眼,菁兒潤紅的小臉就湊在他的鼻尖前,親熱地叫著「爹爹」,那熱乎乎的氣息暖得他心上一片潮熱。他唇角輕輕揚起,半坐起身的同時,已將菁兒小小的微有汗濕的身子抱在懷裡。「啊!小菁兒啊!我們的小菁兒又長高啦!爹爹抱抱!唔……還重了不少!」

  菁兒「咯咯咯」地笑著,躲著爹爹下巴上微有些紮人的鬍子楂,但摟著爹爹脖子的手卻怎麼也不肯放下,「爹爹,項叔叔說我趕上老菜頭爺爺養的那頭小豬了……嗯,還說,說我不聽娘親的話就要帶我去賣掉!像那頭小豬一樣!」

  孫永航哈哈大笑,「那你有沒有不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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