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十二濯香令 | 上頁 下頁
八十七


  何以珍惜太遲?

  那緊閉的雙眼能否再有張開的一天?繾綣相望,訴盡衷腸。他便要告訴她,你可知自己已是無人能替代,風風雨雨,都是你一路伴我走來,我的心中再不能裝別的任何人,是你,只有你。春秋度盡,此生不棄。

  思緒輾轉,想起魚弦胤。他既是神將,會否有別的辦法能救醒木紫允?沈蒼顥想起方才自己為了阻止魚弦胤而同他交手,心中愧疚不已,但望望四周,卻不見魚弦胤的蹤影。他問穀若衾,可有看到魚兄去哪裡了?

  穀若衾搖頭。

  緊緊地將嘴閉了。微低的頭,閃爍的眼神。沈蒼顥不禁奇怪,眼中幾縷煙霞,不動聲色地閃過。他問,若衾,你是否有話要對我說?

  沒啊。谷若衾素來天真,但這次的天真卻有些做作,笑容也苦澀。她盯著沈蒼顥的眼睛,不知不覺流露出愧疚,樓主,我也很想救木姐姐的,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咬著,說,很想,很想。然後神情和言辭都寂滅下去。

  我知道。沈蒼顥回她黯然的一笑。

  其實要救木紫允,已經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只要殺了追善,歸蟒被滅,木紫允自然便蘇醒。這不是唯一的辦法,卻是最可行的辦法。但那些話卻從心口一直堵到喉頭,穀若衾說不出來,她看見追善在一旁坐著,用乞憐的眼神望著她,她的心便柔軟得發痛。她想,再等等吧,或許還有更好的路可以走,怎能夠要一個無辜的人來背負這些沉重與殘酷。

  風高葉亂飛。雨寒綠苔微。

  靜謐。淅淅瀝瀝的水珠,一點一點染濕了眾人的衣裳。忽然之間頭頂的樹冠劇烈晃動,將沉默打破,連雨絲也鋒利起來。

  追善倏地站起來,牙齒輕顫,道,歸蟒。

  沈蒼顥和穀若衾便循著他目光的方向看去,只見歸蟒竟負手坦然地落在一棵老榕樹的樹冠裡。沈蒼顥大愕,想歸蟒不是已經收服了眾多邪派的弟子,建立起他的組織,何以突然又自己親身出陣,再度出現於此呢?

  疑惑無暇解,歸蟒便已經向著地面俯衝而來。

  沈蒼顥縱身迎上,歸蟒卻輕巧地避開了他,轉而朝著他身後的追善和穀若衾而去。沈蒼顥心中的疑惑更深了,仿佛是一層模糊的屏障,覆蓋了他。卻見歸蟒一手將追善扣住,如玩物一般拋開幾丈遠,然後竟向著穀若衾襲去。

  張開的五指,像鷹的利爪,狠狠地嵌進穀若衾的肩胛。

  女子痛得失聲驚叫。想要反手推開對方,但卻不能及,空空地揮了幾下,滿額冷汗,臉色瞬間蒼白如紙。

  那一幕,教追善看得呆了。他看見那張原本應該緋紅似霞的臉,那桃花般的眼睛灼淚盈盈,痛苦的神情猶如對他用刑。他的軟弱,怯懦,突然地,在那一瞬間都脫離了身體。他強撐著站起來,指著歸蟒,道,你若再傷她,我便和你同歸於盡。

  穀若衾的眼神裡閃過幾絲異樣,她已經意識到了,正想要開口大喊,卻冷不防遭歸蟒封住了啞穴。乞憐的眼神,擁著滾滾熱淚,似決堤的洪水。此時的歸蟒依舊是不肯放過她,反倒將力道又加深了幾分,她覺得自己仿佛快要在那疼痛中死去,虛弱的眼神,將追善溫柔地籠罩。

  追善漸漸地笑了。

  那笑聲,穿透雲層,連神界的花與樹都不禁隨之震顫。

  他穩穩地站著。緩緩地抬手。對準自己頭頂的百會穴,狠狠地,一掌劈下。嘴角溢出鮮血,從涓涓溪流,到奔湧海潮。他隨即失了平衡。倒在地上。那雙明亮的眼睛,一直睜著,仿佛是不舍,就那麼望著穀若衾所在的方向。

  可是,那麼空,那麼散。裡面什麼也裝不下。

  他沒有說一句話。

  天際的陰霾霎時盡數化開。寂靜的山谷,傳出幾聲清脆的鳥啼。聲聲都是歡喜。而不遠處的哀牢山頂,有一道黑氣沖天而起,卻在狂風過後如煙消散。

  那便是意味著歸蟒也隨追善的死而被滅亡了吧?

  而穀若衾肩頭的那只手,便也緩緩鬆開。她無力支撐,身體如落葉般飄落。那手的主人便隨著她飄落的姿勢,恢復了滿頭銀白的長髮。萬般歉疚地扶了她,怯聲道,谷姑娘。穀若衾將手臂一推,寧可再摔一次,再疼一次,也不要承接對方所謂的好意。她的眼裡,已經滿是悲痛與敵意了。

  其實,歸蟒並沒有追來。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歸蟒,乃是魚弦胤喬裝幻化的。因為他在和沈蒼顥在追趕的途中通過玄光已經將穀若衾與追善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他們都震驚於追善的身世。知道追善乃是除去歸蟒的一劑靈丹。

  可沈蒼顥顧念穀若衾,暫時沒有說破。他不知道她會做何選擇,會不會為了正義為了蒼生而忍痛割捨心中所愛。但無論她坦白或隱瞞,自私或無私,沈蒼顥知道,他都不會怪責她,只有憐惜,只有心疼。實則沈蒼顥自己又何嘗忍心,畢竟追善無辜,他凝聚的,是枉死之人最珍貴的善良,那麼沉重的包袱,不應該全由他獨自擔負。

  但魚弦胤卻沒有顧忌。他一心想著的,便是除去歸蟒,為死去的靳冰越報仇。仇恨已經填滿了他的心智。他知道,沈蒼顥和穀若衾未必會任由他對追善動手,他便扮成歸蟒,置谷若衾於生死存亡的邊緣,逼迫追善不得不選擇玉石俱焚。那種逼迫,是間接的。結束生命,終究是追善自己的決定。魚弦胤這樣做,便是要沈蒼顥和穀若衾都不必為難,也不必為追善的生與死而背負什麼,卻將一切的心狠罪責,都攬在自己的身上。

  可是,穀若衾如何還能理智地思考。

  就連沈蒼顥,也震驚於魚弦胤的自作主張,以及冷酷無情。他垂著頭,擺了擺手,道,你走吧,回你應該回的地方。

  魚弦胤的白髮淩亂飄起,愁眉深鎖,欲語還休。他們曾一同違逆天帝,闖天門,回人界。這段時間他們共同經歷的事情,就像一杯甘醇的酒,鋪滿舌尖,縈繞心頭。彼此構建的情誼,早就匪淺,是惺惺相惜的愛護。

  但此刻,卻都在一個眼神中隕落,在一句輕描淡寫的對白裡寂滅。

  他如何能不惆悵欷歔。

  他知道,他應該走了。

  臨走前還是忍不住開口道,歸蟒的死,只是一個開始。他雖然形滅,但神在,他的邪惡之氣如今已散落在人世間的各個角落,如何鎮壓那些邪惡,收服孽障,便就是四大天神的重責,天神沒有兵器在手,就如同一個人空有武功而缺乏內力,你沒有選擇,天帝必定會再次將你召回。所以,我們在神界還是會再見的。

  而只是輕輕地抱起了木紫允,撫過她微微皺緊的眉心。然後便感覺身後一陣幽風起,腳步,呼吸,都隨風而去。

  穀若衾跌跌撞撞地跪去追善的身邊,沾滿鮮血的手,剛觸碰到追善的額頭,追善便像沙堡壘一般崩塌潰散,只留下滿地灰色的塵埃。她將塵埃捧起,它們便從她的手指縫隙裡溢出,重新落了滿地。

  愛如指間砂。

  匆匆一捧,便風化。

  甚至還沒有來得及核對彼此的心意。那些情深情重的說話,未曾講,已天涯。

  § 參商永離

  遲早是要離開的。沈蒼顥知道。他的身世,註定了他無法像尋常的男子那樣,徜徉在心愛之人的身邊。

  春花秋月,只能獨賞。寂寞心事,無處收藏。

  只是,他沒有想到,那樣快。快得木紫允尚未蘇醒。他沒有等到她張開眼睛的一刻。身體輕盈,飄飄然,突然就像一隻斷線的風箏,朝著天際踽踽飛去。他伸手,只抓住流雲。抓不住逗留的憑據。一顆晶瑩的眼淚從他的面頰滾落。

  男兒有淚不輕彈。

  他卻還是哭了。珍貴的一滴,便落在木紫允的嘴角。清鹹的味道鑽入唇齒。她在迷夢間想起曾經那一夜熾烈的雲雨交纏。便覺得胸中有萬般癡情,欲噴薄湧出。然後,堪堪地,睜開了眼睛。

  這是哪裡?

  紫竹林。谷若衾坐在床邊,縫著衣裳。微微一笑,望著木紫允,你醒了。你醒了,他卻走了。

  誰?

  沈大哥。

  樓主?木紫允豁然心痛,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穀若衾撫著她的背,喂她喝了一口水,道,沒有樓主了,沒有紅袖樓,也沒有玉羅七小主,江湖遠了。她眉目哀傷,再不是從前那副歡喜天真的模樣。她將所有的事情逐一向木紫允解釋了,眼淚早已流幹,只剩一點麻木,一點倔強。

  煙初冷,雨才收。疏影殘。

  紫竹林依舊是靜謐得連蟲鳴鳥叫也聽不見。仿佛寂寞無邊。木紫允輕輕地走出去,滿眼都是飄搖的蘆葦。

  螢火蟲起起落落。

  她仰起頭。她想,他會在哪裡呢?東邊還是西邊?他可有思念?可有不舍?他會忘記她,忘記彼此轟轟烈烈的過往嗎?如若可以早一點醒來,早一點睜開眼睛,起碼還可以再看看他,看他最後一眼,便就從此烙進心裡,白髮枯骨不忘。或者,還可以親口告訴他,此情願以生死許,山無棱,天地合,也決不同你相決絕。

  但如今參商永離,再無歸期。

  忽然珠淚滿眶。

  這時,穀若衾亦款款地走過來,道,沈大哥說了,如果我們想他,便抬頭看漫天的繁星,總有一顆是他。

  於是螓首蛾眉,極目遠眺。便將滿眼的盈盈粉淚都倒流,落回了心底,那痛又深一分,思念又加深幾層。同時,木紫允隱隱覺得腹中微熱,仿佛是有什麼東西正在緩慢地生長著,像幼苗極欲破土而出。她便輕輕地將雙手覆蓋上去,那是她僅有的溫暖。

  最後的溫暖。

  縹緲天界,當銀白的鎧甲像扯不斷的蛛網將沈蒼顥包裹束縛,他看見眾天神冷漠的表情,還有魚弦胤,他就站在他的旁邊,猶有哀傷,欲說還休,但閃爍疏遠,他故意不看他。沈蒼顥禁不住滿心悲涼,便無聲地,默念起那個名字。

  紫允。紫允。紫允。重複著,一遍又一遍。

  星空有瞬間的暗淡。懸在山邊的鐮刀月,忽然變得毛躁模糊。她好像真的聽見了他的聲音,如在耳邊的低語。

  煙初冷,妝鏡菱花黯。

  流水橋頭空盼。都付予劫難。

  明朝抱琴與誰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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