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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作為食皇上祿的滿人的女兒就要像當年他的姐姐一般,去那遙遠的京城。在那裡無論貴賤、種族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號——秀女,對很多女孩兒來說,也許,那就是一段嶄新的人生的開始。

  「這套『嘎拉哈』是小時候你給我做的,我要帶走。」

  那質地本是雪白,因年生日久已有些許泛黃的嘎拉哈,是他當年為我做的。我執拗的把額娘給我已經裝得滿滿當當的箱子裡又把這幾個嘎拉哈硬塞了進去。(嘎拉哈,也就是「抓拐」。拐,通常是取豬、羊或是鹿等動物身上比較小的關節骨,做成的一種用來遊戲的玩意。滿族閨女把它抓來拋去以鍛煉手的靈巧。)

  「冬兒,舅母要我給你說,依我們的家世進宮去後哪怕做不成什麼主子,就算做個侍奉娘娘的宮娥也要做到忙處事必親為,靜裡常閑中先檢點自身……」

  「冬兒都明白,柱哥哥,你今天來就告訴我我額娘的話麼?」我歪著頭,注視著這個一向少語的他,但見他臉上漸顯緋紅。

  「呃……你等我,等我考中進士,我定來京城……」他的眼閃爍著,底下的話似乎不用說。

  一旦我被選入大內,按照宮制,下次出宮的時間可得10年,待我二十五歲。就算他能考中進士,可這個十年……他能等麼?

  我低低垂下眼瞼,不忍再去看他滿含深意的眼和那張緋紅的臉。

  這世上有的事情,不說破……反而更美。

  京城……對它的記憶停留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那麼寬那麼平的街道可以讓十輛馬車並駕;熙熙攘攘的人群擠滿了大街小巷;更別提那街道兩旁打著各家旗號的店裡那麼多新奇的物事,每每總讓我的目光流連。

  「阿瑪,這就是皇上住的京城麼?皇上真幸福啊,天天都能看到這麼多美麗好玩的東西。」

  「呵,傻孩子,我們還沒進皇城呢。看!進了前頭那座城門才算到了京城。你叔叔嬸嬸就住在離皇上最近的地方。那門的裡面。」

  順著爹爹的手往車外看去……那兒哪裡是道門,分明是個巨碩的大城,我只記得那高得仿佛齊天的城樓上掛著一塊藍底兒的牌子上面用滿文寫著「永……定……門」。灰色的磚砌成的城樓上頂著一大片反射著夕陽的光輝,亮得燦眼的瓦片美麗極了。

  「阿瑪,我想要那瓦片,金色的,真漂亮!」我的手舉得高高的,活像指著那太陽。

  「……那叫琉璃瓦,皇上才能擁有的東西。」

  「哦?我也想要!要一塊就好!」

  「不可以的,等到了叔叔家阿瑪給你買別的。」慈愛的父低聲哄著自己剛滿五歲的稚女。

  「不嘛!我要皇上的琉璃瓦,我就要它!」我知道寵我的阿瑪最怕我的哭號,每每心軟。

  「啪!」可這次阿瑪的心卻硬了起來,力道雖不大卻足夠讓我疼。摸著發燙的臉,我楞楞地看著爹爹,居然忘記了哭泣。

  「孩子,等你長大,到及笄的時候,爹爹會送你一個最漂亮的禮物,琉璃……這個東西我們家不能要也要不起明白麼?」

  是麼……那麼漂亮卻不能擁有的東西叫琉璃……

  坐在騾車裡看著太陽在那城樓後一點一點沒去,那片金色的印記卻一絲一絲鐫刻在我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原來她居然有這個嗜好!看似平日裡人模人樣的,真是想不到啊!」

  「我們身邊有個賊啊,大家以後小心自己的首飾!」

  「旗下的人居然連小蘇拉的品性也不如,慧妃給主子的手鐲都敢偷!哼!」

  「……」

  從儲秀宮的前蕪房穿過回廊到後殿,這短短的路從來沒有今日感到的那般長。背後裡是嬤嬤和幾個素日裡以姐妹相稱的侍女或明著議論讓你聽,或暗地冷哼的那一道道嗤聲,雖不大卻剛好讓我能聽清。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自從春梅帶著嬤嬤從我褥子下頭摸出那只流光溢異彩的八寶琉璃鐲起,整個人就是懵的。

  我只知道,我不是賊!我不是賊!!!柱哥哥知道會怎麼想我?阿瑪知道了又會怎麼看我?

  阿瑪……孩兒5歲那年你就告訴過我琉璃是皇上才能用的東西,我不能要也要不起,冬兒一直記得,一直都記得的啊,下意識的摸了把臉,似能感覺到阿瑪當年的怒氣。

  模糊的淚眼望著那幾個突然覺得那麼陌生的身影,雖然不知道是誰,但陷害我的人就在她們當中,此刻只覺得鮮血直往頭上湧。

  罷了,等我回完了主子話,這就死去,去冥府找閻王判官問個明白,害我的人,都等著!等我變鬼你們一個也別想逃掉!

  橫了心,咬緊牙我向後殿走去,今夜那裡宮燈高掛,把庭院照得宛如白晝般亮堂,我的主子還在等著我回話。

  張貴人正在喝茶,新制的桂花香片,那桂花是今年中秋前後幾天趕在清晨凝露前儲秀宮我們幾個丫頭去御花園采來的,主子啊你待冬兒一直不錯,如果連你也不相信我的人品,那我只有先走一步了……

  我跪在她的面前,默默低著頭等她問話。

  「他們說在你的褥子下頭找到了那對八寶琉璃鐲。」她輕輕地問道,並無惱意。

  「冬兒是被人陷害的,我沒有偷那手鐲。」早已拿定主意,不過一死,抬頭我瞧著我的主子,讓我再辯解這最後一次。

  「你這死丫頭還在主子面前狡辯!老奴真想給你兩個大耳刮子。」

  「住手!你們都給我出去!」她卻喝退了那個想帶主子出頭的嬤嬤。

  待身邊的丫頭老嬤子都退下並拉下隔風的夾簾,那雙秋香色的攢珠繡旗鞋緩緩踱步過來出現在我眼前……

  「冬兒,我知道你是被人陷害的。」輕幽幽地,淡淡地一句飄來,話裡的內容卻足以讓我熱血沸騰。

  啊……難得主子對我冬兒信任,她的心比那傲世的絕色容顏更美。

  雙眼馬上升起氤氳,蒙朧中瞧著那張麗顏正對著我,卻帶著一抹笑:「因為……在你褥子下面放那對手鐲的是……我。」

  有時候真的覺得命運對人生的安排猶如戲臺上永不謝幕的戲,那大幕不落,誰也無法得知未來的境遇,比如我……比如她。

  幾乎是同一年進宮,相比那些安排去了慈甯宮與老太妃們做伴的姐妹,我卻進了儲秀宮來到這以貴人身份卻能佔據歷代正妃居處的宮殿。一直覺得那蒙聖主垂青的主子的幸運也給我們身邊的侍女臉上添了光彩,年輕的我一直對主子心存感激。

  每年兩次的家信裡我曾對家人感歎我的幸運,因為,我侍奉的主子是皇上那次選秀欽點的唯一貴人,最最難得的是那比芙蓉還俊俏的容貌之外還有顆高貴善良的心。

  還記得家鄉那夏秋交季時節,漫山遍野的花兒粉粉皚皚的一片,四野香飄。最讓人心動的是那一簇簇火紅的茹子象櫻桃一樣鮮豔,蜜甜而多汁兒。老人們卻總說那些個外表美麗的甜果的底下往往隱藏著有劇毒的黑斑蝮蛇,沒大人隨行許看不許采。可孩童們只是記得茹莓的甜卻忘記蝮蛇的毒,每年都有傳聞哪家的孩子又因為貪吃而中了蛇毒。

  打小我就知道,越是美麗的東西,越不能碰。

  比如那灌木中甜美的茹果……那山澗裡妖豔的蘑菇……那皇城上金黃的琉璃……

  這些我都統統記得,可是卻沒有人告訴我這「美麗的東西」裡面原來還包括了……人。

  「唏唏嗦嗦」的聲音從那送食具的小口裡傳來。他……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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