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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月亮初上宮牆,星兒點點稀疏。

  跟著萬福離開那今夜熱鬧無比的欽安殿,出了這御花園,轉東甬道向南而行。穿著軟底的鞋子靜靜地走在這兩邊朱紅夾牆的長甬道上,宮燈把我的影子拉得斜斜又狹長。

  剛剛正在和幾個女孩兒說笑間殿門來了一個小太監傳了我出去,雖然不是所有人都注意到,但是在東南角這片姑娘們的幾十雙冷眼的矚目下離開欽安殿,那滋味還是讓人頭皮發麻。

  她們會覺得我騙了她們麼?會不會失去剛剛獲得的友誼?下次遇到她們我該怎麼說?我不想她們把我當「走後門」的人看待,雖然事實如此。要麼說我宮內有親戚?的確有親戚啊……正在思度間,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乾清宮東側門。

  日精門下正在站著一個人,似已等候多時,見我們到來,提前幾步出了那門簷下的陰影迎了上來,燈籠的紅光映上他已帶深深的歲月痕跡的臉,正是當今乾清宮大總管御前總管太監全公公。

  待萬福哈著腰請了安,交了我這個「差事」退下後,全公公一整冠服就要給我行扣禮……我拉起了他,指指我現在身上穿的衣服,他會意並叫我跟隨:「娘娘跟老奴來,皇上現在南書房。本來差人去欽安殿那會兒已經得空,剛又收到黑龍江將軍的八百里快報,現在正在和幾位大臣處理呢。」

  黑龍江……現在是康熙二十四年,哦……應該是雅克薩的軍務事情吧。

  「皇上最近都忙到戌時?」這次我們走的側門,剛剛一路行來,各宮門緊閉,已經過了宮禁的時間了。

  「有時候是亥時才回宮。」他輕咳一聲,轉移話題:「皇上叫老奴在他回宮前先帶您去看一個人。」

  過回廊往西……西偏殿的廂房……「瑞喜軒」,門口高掛的四簇宮燈下那幾個燁兒當年手書的藍底金色字兒,此時象燒紅的烙鐵一般燙著我心底那個最軟最軟的角落。

  就象昨日,那個小小身影還嗲聲嗲氣兒地纏著我叫我不要拿走她的兔寶寶宮,她會乖乖。我還記得她最愛那雙繡得有小兔子耳朵的襖鞋,曾經一個時辰內告訴我幾十次:「媽媽,看我腳上長出兔子了……」

  我的寶貝……媽媽回來了……

  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面,一陣輕風從長長的蕪廊迎面穿來,吹亂了我的發也吹涼了我面頰上的淚,仿佛在輕歎。

  全公公唏噓著幫我卷起了夾簾,我抹了抹臉,稍微整理了下頭髮,對著全公公感激地微微一笑,帶著滿滿的期待加上幾分忐忑進得這閣室。

  暖閣裡還是當年的陳設樣子,小有變化,半卷著輕綃紗幔和屏風隔斷出一個套間的樣子。轉過屏風就是她當年的閨室……

  很安靜……一個披散著如黑瀑般及臀長髮的背影,她正背對著我趴在那案上看著什麼,穿著月白的袍子像是剛被人從夢裡叫起來的精靈。

  模糊的眼望過去,燭臺的火光在她身上籠罩出一圈光環……象天使,心的最深處我一直守侯的天使。

  拿起側面梳粧檯上的一把琺瑯柄的梳子,顫抖著手就在那黑緞般的發瀑上緩緩滑下……頭髮微潤帶著點輕香,似剛沐浴後。

  喜兒,我的女兒,這麼多年都是誰幫你梳發?晚上誰給你掖被?夜半醒來,有沒有哭著想過媽媽?

  她渾身一顫,卻是不回過頭來,只顧捏著手裡的幾隻布做的玩偶兔子。

  定睛仔細看那布兔子……是她四歲的時候擁有了第一個「兔寶寶宮」,我和翠兒、蘭兒為了防止她晚上偷溜到兔子窩裡去和小兔子睡覺,給她用布做的兔寶寶。每只兔子耳朵顏色都不一樣,她一直當寶似的,睡覺必備……

  可是她手捏著的這只怎麼顏色不一?啊……我的寶貝在哭,隨著她重重的呼吸,眼淚一滴滴的滴落在玩偶上,暈出深淺不一的濕濡痕跡,她在這裡靜靜地哭著已經多久?燁兒之前有告訴她我回來了嗎?

  「喜兒……我是媽媽,我……回來了……」我心疼地囁嚅著,幾不成聲。

  對不起,寶寶!我錯過你的童年,一個天朝皇家公主擁有的一個至少應該有母愛的美好童年,媽媽對不起你,以後一定補償,希望還來得及……

  她深吸一口氣,輕飄飄地說著,像是在夢囈:「皇阿瑪在撒謊,他說你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很遠很遠……皇祖母和老祖宗也在撒謊,她們說你出家了,卻不讓我知道在哪座佛堂……」

  「可我知道……你哪兒也沒去,就在天上,每個月圓都會升起來的那顆最亮的星星上面,就在那裡……每次我都要趴在欄杆上對它說,媽媽……我好想你……」

  她終於哭出聲來,抽泣得無法繼續,聽著女兒的嚶嚶細語,再也壓抑不住心裡的酸意化作滾燙滾燙的淚珠奪眶而出……我是一個母親,不稱職的母親。

  「寶寶……對不起……」擁著她的肩膀道出這遲到的歉意,母親的歉意。

  「我給阿瑪說,你會回來的,因為你是仙女……」

  我的天使緩緩側過頭來,小鼻樑微翹而又挺直,那是唯一遺傳自我的部位。比她父皇還白皙的肌膚此刻因為激動透出粉嫩的暈紅,排扇般的長睫毛下是那雙盈滿眼淚的紅眼……象星星般的大眼睛閃過一絲驚訝和不確定,又上下掃了我兩眼,眯起眼睛警惕地打量著我的樣子簡直和他父親疑慮什麼事情的神情一模一樣。

  「你不是她!我不知道阿瑪為什麼要讓你來冒充她!她就是她,我的媽媽誰也休想代替!」她變臉如翻書,不怒也威的氣質十足十遺傳了她爹親。

  我的寶貝發起脾氣的樣子還真有一個天朝公主的架勢,淩厲的眼光能把人睇得發毛,在這皇家公主天成的威儀面前,如果真是個冒牌貨,會怎麼樣我不知道。可是我……卻笑了,我驕傲的公主長大了,雖然在我心底一直定格著她小時候那個稚嫩的身影,可我更高興看到現在的她……我的驕傲。

  她看我在她一吼之下,反而笑得開心,眼淚都笑得流出來的欣喜,可不是裝得出來得……一時怔住,呐呐地轉頭看向地面一時無言。

  「還記得小時候我教你唱的曲子麼?寶寶……」我輕輕哼唱起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孤雲一片雁聲酸,日暮塞煙寒。伯勞東,飛燕西,與君長別離!把袂牽衣淚如雨,此情誰與語……」

  熟悉的調子象似帶動了她記憶深處的某些片段,她心形的小臉蛋驀地發白,剛開始她嘴巴張合了兩下,就要跟著哼出聲來。但過了會又轉頭仔細端詳比對著我的樣子和記憶中那個模糊的身影,不感相信地捂住耳朵搖著頭,開始發瘋。

  「不要聽,我不要聽!定是皇阿瑪教你的……我肯定是在做夢……你不是她!你不是她!」她眼淚橫飛,自言自語地喊著,似想給自己催眠眼前這一切不是真實只是幻境。

  剛剛還說她有公主的氣質了呢……此刻看她耍賴橫潑的樣子,分明是這個小妮子小時候得不到想要的玩具在幾個姑姑面前蠻橫的樣子重現。

  老媽才走了幾個月你就不認娘親,找死啊……頓時氣從膽邊生,收起了笑,臉一沉,把那琺瑯柄的梳子「啪」地拍向那案幾,做起了那惡母親。

  「喜豬!忍耐是有限度的!你老媽從今天開始就回來了!別以為有你那紙老虎阿瑪在我就不敢收拾你!我告訴你,喜豬,不管你今天認我不認……」我怒道。

  「你!!!剛剛你叫我什麼?叫阿瑪什麼?」她突然急急插進話來打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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