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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〇


  景辭拿棉籤子蘸了溫水為她潤濕嘴唇,偶見她昏睡抿一抿唇,能吮到一星半點的濕意,眸中便會閃過欣慰,向來疏冷的面容竟能因此柔和許多。

  慕北湮見插不上手,越性邊喝酒邊翹著腿在旁瞧著,歎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既贏得佳人芳心,又有婚約在手,早早將她娶回去,哪來後面那許多破事?就如擲骰子,明明擲出了滿園春,偏要丟了重來,換回個滿盤皆輸,何苦來哉!」

  他雖說著,料著景辭那彆扭性子必定不肯答的,轉身夠身去瞧均王正讀著什麼書。

  誰知景辭竟答道:「嗯,此事我錯了。」

  慕北湮、均王一齊抬頭看向他。

  景辭闔了闔眼,低低道:「她曾辜負我,我始終心結難解,的確有心冷落,希望稍稍疏遠些,免得再和當初那般泥足深陷,被她陷於死地兀自難以自拔;也免得太過驕縱了她,寒我舅父和知夏姑姑的心。」

  均王瞪著他,忽歎道:「恐怕有些難。左大夫還想跟薑探決裂呢,終究卻為護她而死……我瞧你如今情形,可不像恨她辜負你的模樣……」

  「便是辜負,也是我咎由自取。她其實最無辜,上一輩的仇恨不該落到她頭上。何況……我連恨都恨錯了人。」他忽看向均王,「隔了那麼多年,很多當年的仇恨,其實已分不出對或錯吧?」

  均王已笑了起來,「對錯自然是有的。無論如何,因嫉恨而設計殺人,還試圖嫁禍他人,總是錯的。」

  景辭眸中閃過一絲銳芒,「你知道?」

  均王慢慢合上手中的書卷,低歎道:「很小的時候,我曾看到母后在偷偷地祭祀一名女子。她哭著說,『你莫怨我,我實在是退無可退,無法可想了。你搶走我夫婿,搶走我名份,搶走我寵愛,讓我為婢為妾也就罷了,為何連個孩子也不肯給我留下?」

  「孩子?」

  「聽聞我前面本該有個哥哥的,都懷了五六個月了,跟原夫人一起喝了盅茶,就沒了。」

  「原夫人?」

  「不是她動的手腳。聽聞那幾年她也懷不住孩子。梁王妃出事後,她延醫服藥,隔了四五年才生下了原大小姐。」他忽抬頭看向景辭,笑了一笑,「依我說,她們都錯了!虛名浮利,你爭我奪,便是贏了又如何?兩眼一閉腿一蹬,誰又能帶到棺材裡去?母后苦心經營一世,熬盡心血,何嘗有一日快活?不如遠離是非之地,摯友詩酒相伴,從此逍遙一世,豈不快哉?」

  景辭默默撐住了額,「你說得對。」

  慕北湮持了酒壺在手,晃了晃頭,說道:「莫非我喝醉了?為何你們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景辭忽伸手,奪過他的酒壺,仰脖便喝。

  慕北湮急道:「喂,我的酒……喂,你要不命啦?」

  其實均王還是錯了。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真的分不出對或錯。

  ***

  阿原做了很長很長的夢,幾乎有一生那麼長。

  也許,真的就是一生吧?

  那個叫作風眠晚的女孩兒的一生。

  夢境裡,沒有梁帝,沒有原夫人,沒有慕北湮,更沒有原大小姐。

  只有一個叫風眠晚的笨丫頭,總是被人欺負,卻總是很快樂。

  快樂地當她師兄的小尾巴,快樂地跟她師兄遠走天涯,快樂地學著總是被師兄歧視的各種技能,快樂地吃著師兄專為她一個人做的飯菜。

  他們的師父陸北藏是燕帝柳人恭的心腹謀臣,他們也因此與二皇子柳時文、三皇子柳時韶熟識。

  但彼時眠晚並沒覺得這事跟她有什麼關係。

  她自然要跟景辭師兄在一起的,一生一世都不會分離。

  當然,柳時文、柳時韶並不這麼想。

  陸北藏的女弟子聰慧乖巧,絕色傾城,柳時文幾乎一見傾心;而柳時文傾心的,柳時韶也難免摻合一腳。其中多少真情多少假意,大約只有柳時韶自己知道。

  哪怕眠晚曾無意撞破柳時韶和他父親的貴嬪羅怡的私情,柳時韶都不曾放棄過贏得佳人芳心。

  燕國的風眠晚,和梁國的原清離一樣,其實很有男人緣,鬧出的風風雨雨並不少。但風眠晚憨憨呆呆,心裡眼裡向來只有一個景辭師兄,其他人的滿腔深情,早在不經意間被她輕輕略去。

  但知夏姑姑有意無意間在他們跟前說了好多次,景辭跟趙王是骨肉至親,因父母雙亡才由王家撫育成人;眠晚則是個無根孤女,看在景辭份上方才養大,說是景辭師妹,其實欠了王家天大人情,只能算作侍婢姬妾之流。趙王府郡主王則笙自幼戀慕表哥,趙王也有心撮合,他們才該是正經一對……

  景辭向來不置可否,照舊時時刻刻帶著眠晚,雖不曾有一句半句甜言蜜語,卻能將她寵得越來越挑嘴,連吃外面大廚煮的飯菜都能挑出一堆的毛病,——自然師兄做的飯菜最鮮美最可口最能將她調養得膚白貌美心神愉悅。

  於是,知夏姑姑未免因此惱火,雖不敢對景辭怎樣,眠晚著實受了不少委屈。

  可她只是微賤不堪的孤女,將她養大便是趙王府天大的恩情,若她再不知趣,趙王和知夏姑姑他們固然不高興,連景辭都難免受責備。

  於是,再怎樣過分的言辭或責打,她都老老實實地受著挨著,並不敢跟景辭提起一句。

  一次很偶然的機會,被怡貴嬪灌醉的眠晚,半睡半醒間聽到知夏姑姑在責怪景辭不知飲水思源,冷落王則笙,卻把仇人的女兒捧在掌心,枉為人子……

  酒醒後,她疑心她所聽到的那些只是醉夢裡的幻覺。但景辭那幾日真的疏遠了她,並出語試探,想將她嫁給二皇子柳時文。

  眠晚整個人都傻了。

  隨後的日子混亂而忙碌起來。

  陸北藏生病,柳時韶藉口探病,對眠晚頗是無禮。景辭及時趕來解圍,卻氣得臉都白了,力勸師父扶立人品端正的柳時文。陸北藏遂上書燕帝,極力推舉立二皇子柳時文為太子。

  不久,陸北藏病逝。景辭護送師父靈柩回鎮州,卻意外地決定將眠晚留在燕國,讓柳時文代為照應。

  眠晚上無論如何擺脫不了從此與師兄分開並另嫁他人的惶恐無助。

  那種絕望似乎能抽盡她這一世所有微小的快活,抹去她這一生裡所有亮麗的色彩——

  §第四卷 蟠龍劫 第34章

  景辭預備離開燕國的前一晚,又將她撇開,獨自在外喝得醉醺醺的;眠晚抱膝坐于他們越來越冷清的小院,等了半夜才等回半醉半醒的他。

  她將他扶回房,給他倒水解酒,又低低向他懇求,「師兄,帶我一起回鎮州好不好?我……不想跟師兄分開,我想留在師兄身邊。」

  她想,景辭撇開她回鎮州,應該就是為娶妻吧?

  娶王則笙。

  她被如侍婢般教養長大,如此卑微而小心地愛著他,當然沒資格阻攔。

  可她想跟他在一起。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似乎怎樣都可以,哪怕為妾,為婢……

  景辭聽她在耳邊哀哀地祈求,本就不勻的呼吸忽然間炙熱。

  他推開她的手,由著杯盞落地,重重將她壓在身下。

  「師兄,師兄……你醉了……」

  她那般地惶恐無措,卻又有著奇妙的歡喜。他的手那般涼,但再粗魯的動作都似能點燃她陌生的歡愉。

  她整個人都軟了下去,由他予取予奪,戰慄著抱緊他,低低告訴他:「我不想嫁給二殿下……我只想跟你有一起,一輩子……」

  什麼都不要,只要跟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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