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一五四


  我想要說什麼,可是她又看著我,哀切地說:「我知道你們都覺得我對他不好。但我真的沒有辦法。這麼多年,他這樣對我,即使鐵石心腸也會被感動。可是因為有這件事,我覺得無法面對他,我故意對他冷淡,讓他對我不好,因為他越對我好我越覺得心裡難過……我又何嘗不想好好待他,給他一個妻子應有的溫柔。就算是有忘不了的人,可是我們一樣可以幸福地生活……想想這一輩子,真是混啊……」

  「孫權是個壞人,」我抱住她輕輕說,「但我們還是原諒他吧。他這一輩子也活得很累,好像從來沒有相信過什麼人。」

  「我們不原諒他,」她笑起來,「我們寬恕他。」

  「是的,我們寬恕他。」拉著她的手,我笑道,「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伯言知道了,也會寬恕你。」

  「我知道,」她說,「我知道他肯定會說沒有關係。但是不能讓他知道。他為叔父心力交瘁,但如果知道叔父從一開始就不信任他,他一定非常難過。」

  我愕然看著她,最終摸著她的發,說:「其實你對他,已經很好了。」

  「可是還是不夠好對不對?」她自嘲般地笑起來,「有時候我會自己想呀,如果換了是公瑾,我會對叔父說,去你的。然後安心相夫教子,留叔父一個人去指天罵娘。」

  她咯咯地笑著,好像說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也陪她一起笑起來。我們越笑越大聲,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好笑,最後我們都笑出了眼淚。

  淩晨時分,她覺得乏了,靠在我肩上沉沉睡去。

  我卻不敢睡,只是安靜地握住她的手,像個守護財寶的人一樣守護著她。因為我害怕,一覺醒來,會發現她再也醒不來。

  可她終究還是醒來了,天將亮的時候,她抬起虛弱的眼,輕輕地說:「我剛做夢了。」

  「夢見什麼了呢?」我問。

  她沒有答我,半天,看了看窗外,然後說:「天晴了呢。我想出去走走。」

  「你這樣子能出去走嗎?」我不忍道,「外面很冷呢……」

  「我覺得這屋裡比外面還冷呢。」她說。

  她說得沒有錯,屋裡那麼空蕩,陰冷的氣息充斥著每一個角落。

  「回頭叫人送些炭火過來。」我說。

  「我可沒有錢了,」她笑著,「你還有?」

  我剛想說當然。轉念一想,自己的錢也全部散在建業了。於是我只是不大好意思地笑著,說:「我們兩個都是窮光蛋……」

  「再忍耐一會吧,」她輕輕說,「反正也不要忍耐多久了……」

  我拉著她的手,像她小時候常做的那樣,慢慢走出家門,走上外面熟悉的街道。

  陽光溫柔地在積留著殘雪的街道上綻放出淡金色的光芒,凜冽的空氣中有一種清新的甜。這個世界還是有很美好的東西,所以身處陰雨天的人們在等待陽光,冬季的樹在等待下一個春天的繁榮,因為有這些對美好的期盼和等待,所以人們總是希望活下去。

  茹說:「我想活下去……」

  我們依偎在一起,像母女、姐妹,甚至最甜蜜的戀人一樣,走遍了吳郡青石板的街道,走過了積著殘雪的池塘,也走過了家家戶戶的炊煙。最後她拉著我的手,向城西的方向走去。

  我們來到一座廢棄了的大宅前。黃銅門扣上有班駁的鏽跡,積了灰的門匾上,卻仍隱隱露出一個可辨的「周」字來。

  我輕輕一推,門竟開了。

  她帶著夢遊似的神情,緩緩踱入院中。院中一片荒蕪,池塘裡的水已乾涸,秋千的繩索斷了一半。唯一活著的是一棵柏樹,那棵樹靜靜立在院的一角,光禿的樹枝上有隱隱的綠意,樹幹粗壯穩健,像一個站了多年的人一樣,靜靜等待我們的到來。

  茹走過去,將手放在樹幹上,沉默了很久,然後輕輕地說:「這棵樹,都這麼大了啊。」

  是啊,樹都已經這樣了,人還能怎樣呢。

  「那一年看公瑾栽下這棵樹,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她靜靜回憶著,「原來已經過了那麼多年了。」

  「是過了很多年了,」我說,「那一年,你才到公瑾胸口。」

  「如今就算再見到公瑾他也認不出我來了,」她笑道,「我都四十五歲了,可公瑾……他還是三十六歲。」

  我沉默著看她。她已經不再是哭著要我擁抱的那個小女孩了,歲月沒有帶走她與年齡無關的美麗,可這份美麗,終於還是要被死亡帶走。

  「雲影,」她微笑著回過頭來看我,「你今年到底多少歲呢?」

  我費力地想了很久,還是告訴她:「不知道。」

  我是真的想不起來。一棵樹要數清自己年輪的時候,恐怕已經躺在地下了吧。

  她沒有再問。又沉默著看了那棵樹很久,然後輕輕地說:「天晚了,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她已虛弱得邁不開腳步。我沒有猶豫,像她小時候在外面玩累了之後我常做的那樣,將她背在背上,一步一步背著她走回家。

  回到家中,我把她放在榻上,替她掖好毯子,又拿毛巾來擦我被汗沁透了的臉。

  她一直笑盈盈地看著我,然後說:「雲影,其實你真的對我很好……」

  「你現在才知道?」我沒好氣地說。

  「早就知道了,」她的眼睛亮亮的,「真的,我什麼都知道。如果我是你,恐怕做不到你這樣……」

  她這話似有所指。我的心輕輕抖了下,看著她問:「為什麼這麼說呢?」

  「其實我都知道,」她說,「你喜歡伯言,他也喜歡你。」

  我歎口氣,說:「尚香告訴你的?」

  「才不是呢,」她笑道,「一早就看出來了。何況他做夢時也叫過你的名字。」

  「他是個傻子。」我有些孩子氣的埋怨。我們兩個相視一陣,然後笑起來。笑了一會,她又說:「可是你真的好偉大……你把我養大,還一直對我那麼好……」

  「我其實沒你說的那麼偉大,」我打斷她說,「你知道嗎,你剛出生的時候,我抱過你,那時候很想一把掐死你。」

  「為什麼要掐死我啊?」她迷惑地問。

  「因為那個時候我知道你會是他的妻——」

  話剛說到一半,我突然發現說漏了嘴。我想要收回,心裡卻突然有一種被釋放的輕鬆。這個秘密藏了這麼多年,也該是說給一個人聽的時候了。

  「胡說八道。」她輕輕笑著,「剛出生的時候你就知道我會嫁他?而且那個時候,你恐怕也和他不熟吧?」

  「不,」我平靜地說,「茹,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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