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一四三


  那可能是我們一生中最難熬的日子。每一天我們都坐在榻上,聽著窗外無盡的雨聲,看著緩緩在地上流淌的水,祈禱著這水不要繼續往上漲。

  屋裡的存糧已經不多,我們每個人每天都只能分到一點點。孫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常常喊餓。王氏總是將自己的那一份給他吃,自己鬧得面黃肌瘦。我看不過去,也常常將自己省下來的一點分給她吃。

  在積水有小腿深的那一天,天終於放晴了。

  太陽像被陰雨天憋了很久的氣般,一出來就施展出渾身解數,毫不留情地炙燒著大地。水在漸漸退去,從水面下露出來的那些殘垣斷壁,竟與燦爛的陽光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當我們艱難地走過那些洪水浸泡過的街道時,常常可以看到被泡得腫脹的屍體。

  但雨終究是停了,水終究是退了,看守我們的衛兵也不知道到哪去了。灰色的城門映入眼簾時,我們每一個人都感覺到死裡逃生般的快樂。

  我們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一個個興高采烈地跑向城門。可是走到城門下的那一刻,心中所有興奮頓時化作烏有。

  城門被緊緊鎖上了。

  「在那裡停下來。」

  一把嚴厲的聲音,從高處的城樓上傳下。我們不約而同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城樓上林立密佈的刀戟,和那一張張漠然的臉。

  ——那些看守我們的衛兵,竟都沒有走。在洪水來臨的時候,他們撤到這裡又鎖上了城門。

  「你們到底想要做什麼?」最先按捺不住憤怒的是一位年輕的董姓妃子。對著城樓上那些殘忍無情的衛兵,她悲憤地大叫。

  「抱歉,我們也只是奉命行事。」冷冷的聲音自上方傳來。

  「你是想讓我們都死在這裡嗎?」董妃又問。

  「屬下絕無此意。只是娘娘吩咐過,沒有她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可以走出公安。」

  停了停,那城牆上的聲音又說:「——違者死。」

  我們,這些被王夫人視為眼中釘的女人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得到過孫權的寵愛,每個人都有一段自己的故事。

  可是如今我們只能被囚禁在公安灰色的城牆內,如同最卑賤的囚犯一般,和城中那些面如菜色的倖存者們一起在死屍堆裡翻找食物。

  老天也仿佛在捉弄我們。陽光一日比一日猛烈。城中的水被迅速烤幹,泥地上有龜裂的紋路。

  那些被泡得腫脹的屍體開始潰爛,先是一點一點變成紫黑色,然後長出白花花的蛆。空氣中彌漫的皆是令人作嘔的難聞味道。

  食物越來越少,即使找到一點,也不夠大家分。漸漸地,幾個共患難的女人也開始出現摩擦。到了後來大家索性分頭行事,各自散開去尋找食物,一邊維持住生命,一邊等待那不知什麼時候能來的救援。

  王氏帶著孫休跟上了我。我們運氣還不錯,很快在城的偏僻處找到一家不知什麼人留下來的農地。地裡還有一些未挖出來的白薯,我們每日就靠那些為生。

  很快,我們中間便有人死去。

  是年紀最大的一位夫人,死得很突然,從某一日開始,突然高燒不退呼吸困難,身上泛出黑灰色的斑點。堅持了不過一日,便死去了。

  和她一起的人找到我,哭訴著對我說了此事。我不覺一驚,便急急跟著她趕去。

  她們分散後一直在城中低處覓食。那裡的居民多數被洪水淹死,所以每家都有些餘糧。她們本以為她們應該是過得最好的一夥,只沒想到,這麼快就有人死去。

  我們雇了幾個當地人,找了個塊地把她埋了。

  只是沒想到,一天以後,和死去的那位夫人一起覓食的另外兩位夫人也相繼死去。

  是同樣的症狀,高燒不退呼吸困難,身上泛出黑灰色的斑點。

  不是餓死,不是中毒,是感染性極快的一種疾病。症狀應該來自她們之前所呆的地方。

  這樣想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之前所雇來埋屍的那幾位當地人也死去了,死的時候他們身上也佈滿黑灰色斑點。

  是瘟疫。

  我們一同跑到城樓下,告訴士兵城中有瘟疫,要他們放我們出去。

  我們哭過,威脅過,哀求過,可無論說什麼,得來的只是這樣一句話:「城中發生什麼我們不管。但娘娘說了,沒有她的命令,我們不得入城,你們也不得出城。」

  後來我們終於絕望,相繼散去。

  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每一個人。我們不敢碰城中的食物,不敢喝居民井裡的水。每一天都覺得自己隨時會死去,但每一天又覺得王夫人可能會發了善心將我們接回。日子就這樣在交織著的不安和期盼中過去。

  那塊白薯地,成為我和王氏之間的秘密。每天我們都避開眾人,去那裡挖出白薯來充饑。剛挖出的白薯帶著一種泥土的腥味,可是對這個時候的我們來說,卻是最芬芳的味道。泥土再腥,總是乾淨的。比這城中的空氣都要乾淨。

  我承認這很自私,可是這個時候,連自身都難保,又如何去顧及別人。城中死的人越來越多,可是等待中的希望,看起來又是那樣遙遙無期。

  地裡的白薯一日比一日少,終於從某一天開始,能挖出來的,只是發育不良如同腫脹的藤般的根。

  那些根,擦乾淨了放入嘴中,嚼了兩下,便不知所蹤。吃過之後,腹中仍是空空如也。

  王氏每天都哭。在她哭的時候,我那麼厭煩卻又無可奈何。我只有告訴她:「快了,我覺得陛下快來接我們了。」

  有一天晚上,醒來之後,我發現她和孫休不見了。

  不好的感覺泛上來。我爬起來,迅速在附近那些空空如也的居民屋中尋找她的身影。

  在一處躺滿潰爛屍體的屋中,我終於找到她。她坐在屍體旁,坐在一鍋凍結了的粥旁,眼中有饑餓的光。她貪婪地用手撈起粥來吃,又將粥往孫休嘴裡喂。

  我嚇一跳,迅速奔前,一下子打掉孫休嘴裡的食物,返過身又去掐王氏的脖子,讓她把那些粥吐出來。可是我晚了一點,她仍然咽了一些下去。

  「你瘋了麼?」我不顧一切地大喊,「這家人明明是吃了這些粥死了,你還吃?」

  「我餓……」她流著淚對我說,「我好餓……」

  那位年輕的董夫人也死了,卻不是死於瘟疫。

  她不知哪來的力氣,跑上城樓的甬道,又翻過甬道盡頭的柵門,一路跑上了城牆。

  在城牆上,衛兵從城樓裡跑出來,用槍指著她,逼迫她回到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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