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
一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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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雍死之前,做了整整十九年的丞相。他做事沉穩,為人低調,也就是這樣的性格,讓他在丞相之位上坐了整整十九年,卻安然度過了期間的種種風雨。 暨豔之事,他不發一言;呂壹之事,他雖有恚怨,卻不曾上過一次彈劾;到了如今兩宮之爭,他仍沒有任何表態,只是安然治政理事,全然不顧牆外的風雨。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太不會做人還是太會做人,但總而言之,死的時候他得到了應有的尊敬與緬懷。無論是太子党還是魯王黨,都帶著真誠的哀傷來為他送葬。十九年的風雨,換了別人,應該無法做到他這樣。 本來封侯拜相,應該是每一個臣子的夢想。顧雍之死,若是在尋常時候,肯定會引來許多有資歷問鼎相位的朝臣們的蠢蠢欲動。可是在這風雨飄搖的時代,丞相之位空懸,朝野上下卻一片緘默。 因為這個時候,做丞相意味著什麼,誰心裡都清楚。 就算有黨派勾結,就算要兩宮相爭,跟在別人後面搖旗呐喊就好了。在這樣一個時候,誰願意去做那秀于林中的木,飛在槍口的鳥呢? 除了一個人。 我在傾盆大雨中來到孫權禁宮門前。大門緊閉著,持槍的衛兵橫眉立目擋住我去路。 「我想見陛下一面……」我哀求著。 「陛下不會見任何人。」他漠然答道。 我看他一眼,仍站在原地。 「你走吧,陛下不會見任何人。」他又重複一遍。 我又看他一眼。雨越下越大,冰涼的雨水猛烈沖打著我的身子。而在灰色的雨幕間,我緩緩跪下了。 ——對著緊閉的宮門,我緩緩跪下了。 「告訴陛下,我將在這裡一直跪到他見我為止。」 我面容平靜,聲音清晰而決絕。 我帶著凍僵了的身體走入孫權房間,撲面而來的是一種菊花與各種草藥混合的香氣。 孫權應該才沐浴完,身上也帶著一股草藥的香氣。他沒有責備我的鹵莽,只是取過一條毛巾,為我擦濕透了的發。 「什麼事情,能值得你這個樣子?」他輕輕地問,語氣卻並不嚴厲。 「陛下……」許是未從寒冷中恢復的緣故,我聲音一直顫抖著,「聽說,您要讓伯言拜相?」 「難道不應該這樣麼?」他看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說。 「難道沒有更好的人選了麼?」 他沉吟一陣,然後說:「他是最好的人選。」 「……可他不會是一個好丞相。」 「他是的。」 「他古板、固執、不懂變通。」 「他是的。」 「他做起事來不顧一切,不會為自己留後路。」 「他是的。」 「他會讓自己陷進去的……」 「——你說這些做什麼呢!」孫權怒吼著打斷我的話,但轉眼,他又克制住自己的怒火,沉著地說:「伯言做事你知道的,他會是一個好丞相。你說的這些跟當不當丞相沒有任何關係。」 「可是陛下啊……」我哀求著,「如果您只是想讓他當丞相,為什麼還要他輔助太子呢,為什麼讓他拜相之後就去武昌,非詔不得入朝呢?」 「你到底想說什麼呢?」他冷冷地看著我,「你覺得你一定會贏,但又不想傷害他是嗎?」 「……是的。」 「哈哈哈!」他竟大笑起來,「那也是你們之間的事,跟朕沒有任何關係。」 「陛下,」我上前兩步,拉著他的手說,「他是您的臣子,放過他吧。」 「我放過他,誰又放過我呢?」他終於是發作起來,一把推開我,「你說,誰放過我?天會放過我嗎?天會放過我——」 聲音突然中斷。眼前他的背影,開始不安地顫抖。 我茫然了一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然後走上前,想要扶住他。 「滾!你滾!別靠近我!」他仍是背對著我,卻一把推開我。他好用力,我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可站穩之後,我還是走上前去扶住他。 「陛下,怎麼了陛下?」我驚恐地問,感覺懷中他的手臂在激烈地抽搐。 他已經沒有力氣推開我,可仍是捂住了臉,斷斷續續地說:「你快點走,不要看朕。朕以後也不要看到你。你走……」 可是我沒有走。我想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了,我想知道他為什麼不讓我看他的臉。於是我握住他的手將他扯開,而他已無力掙扎。 看到他的面容那一刻,我不由訝然。 那是一張陌生而醜惡的臉。眉眼都已歪斜,嘴角流淌著口水,他不停地抽搐著,斜睨著我,卻再無法說出一個字來。 我突然間明白了一切。 我明白為什麼他突然閉門不見任何人,尤其拒絕見我。 我明白為什麼素來不喜歡薰香的他會帶著一身草藥香氣出現在我面前。 我明白為什麼他如此恐懼于健康有力的朝臣。 他比別人更害怕衰老,可衰老第一個沒有放過的就是他。 他中風了。 陸遜回武昌赴任那一天,我在渡口等他。 我在渡口站了好久,後來刮起了好大的風,漸漸渡口的人走得一個都不剩,可我依然站在那裡。 風停的時候他也來了。一身素衣,乾淨得如同那些赴京趕考的書生。他看見我,怔了怔,終於是慢慢走過來。 「……安好?」走到我面前,沉默了許久,他問了句這樣再尋常不過的話。 「很好。你呢?」我也只是說。 「還好。」 「謝謝你。」 「謝我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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