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這個時候,孫權突然站起來,作了個手勢,止住了一片喧鬧。人們便紛紛回過頭來看著他。

  「盡不盡興?」孫權問。

  人們便喧鬧起來,有人說十分盡興,有人說還沒呢,還有什麼好玩的通通弄出來。孫權在一片喧鬧聲中,似笑非笑地又看過來一眼,然後將目光又投向眾人,說:「孤有個好主意。」

  人們仍是鬧哄哄地催他快點往下說。

  孫權下巴一揚,目光如隼地看定了陸遜,一字一句地說:「這麼多年,孤還未見過伯言舞劍。」

  停了停,他又看著我,說:「孤今天想要伯言舞劍給大家看。」

  我正在倒酒,聽到這話便是一驚,酒全倒在了案上。方才還醺然迷醉的人群,也瞬間安靜下來。諸葛瑾臉微紅,有些猶豫地說:「陛下……這……恐不太妥……」

  「有什麼不妥?」孫權笑道,「今晚難道不是百無禁忌嗎?」

  諸葛瑾不再說話。而我不由放下了手中酒盞,想了一下,努力地裝出笑容,對孫權說:「伯言定然不會舞劍。不如要個會舞的人舞給大家看……嗯,譬如說,休穆就會……」

  朱桓漲紅了臉想要噓我,孫權制止了他,仍笑著對我說:「你怎知道他不會?」

  「陛下,」我仍堅持著,「今晚都喝成這樣了,不如早些散——」

  「你要掃大家的興?」孫權笑容斂去,盯住我問。許是酒意的緣故,他看上去雙眼發紅。

  「掃興說不上,只是讓伯言舞劍,陛下你——」

  我正要說出下面的幾個字,突然停住了。不僅停了嘴,連呼吸也停滯了。

  垂於案下的手,突然間被另一隻手捏緊了。那只手的主人就坐在我旁邊,那個人正在看著孫權,那個人面容平靜表情從容,那個人嘴角甚至有一絲溫和的笑意,可那個人,在滿堂賓客之前,在孫權隼般的目光下,用他的手,偷偷握住了我的手。這一握,握去了我所有憤懣的言辭。

  「陛下,」他看著孫權,輕輕開口,「臣不敢,掃陛下興。」

  孫權大笑,笑了一陣,突然眼波一轉,直視我說:「難道你不想看伯言舞劍嗎?」

  我險些發作起來。然而那一隻手始終有力地握住我的手,手心的溫度透過手指一直傳入我的心。我竟就這樣,失去了所有的言語。

  「陛下,」他仍是笑著,「陛下要聽什麼曲子?」

  他的溫和讓孫權的淩厲也去了些。他有些不可思議般地看著陸遜,想了想,然後說道:「君自擇之。」

  陸遜點點頭。我回頭看他一眼,這一看,正好與他目光相觸。

  他朝我微微點了點頭,然後用力地在我手心一捏,鬆開了手,站起身來。

  他拔出佩劍,他走到廳中,他微微地笑。他開口,他舞起手中劍。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聲音由輕轉沉,而我的心,卻由沉轉輕。

  他真的是在唱歌,他真的是在舞劍,沒有委屈,沒有被迫。

  我從未想過,這首詩唱成了歌會如此好聽;也從未想過,要用怎樣的勇氣與包容,才能將刁難唱成了從容,尷尬唱成了音韻流轉,前事後事唱成了雲淡風清。

  我安靜地聽著看著。激烈的心跳漸漸緩了,臉上因憤怒而起的潮紅漸漸淡了,音樂輕了,燈光暗了,杯中的酒空了,整個世界不復存在,只有站在那裡且吟且舞的他。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周瑜,我想起三十四歲在群英會上且唱且舞意氣風發的他。倘若周瑜仍在這裡,我要指著陸遜對他說:「你看吧,世人皆說他無法超越你,但這一刻,我覺得你不及他。」倘若周瑜聽見我說這番話,他也不會不同意的吧。

  那麼多年過去了,命運於他,是多折的河流,明明是一直順著河水流淌,可他的從容卻讓我不止一次感覺到,他一直不在其中。

  音樂停了,人們哄然叫起好來。

  孫權臉上的淩厲也去了,換上了一些柔和而略帶歉疚的表情。他大步上前,用力捏住了陸遜的胳膊,許久沒有說什麼。

  陸遜就站在那裡微笑著看著他,這樣的微笑讓我也覺得自己方才的焦慮是多麼的多餘——也許那真的只是一次善意的邀請,而非其他。

  宴會是怎樣結束的,我不記得了。只記得到了後來,大家都醉了。孫權解下了自己身上披著的白狐裘,給陸遜披在了身上。那件白狐裘,一直是他的心愛之物。他也曾指著這白狐裘對我說過,世上並無純白之狐,但是每一隻狐身上,都會有一方純白的皮。於是聰明的人將這些純白的皮收集起來,精心縫製,便製成了這一件純白無瑕的大麾。

  那一件白狐裘,潔白勝雪,安靜地倒影著一片明亮的光映入人們眼簾,只是不知,在這一襲雪白背後,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凝結了多少生命,多少班駁。

  那個冬天特別冷,屋內的潮氣凝結在窗櫺上結成薄冰。就在最冷的季節,周循患了很重的病,聽說躺在床上一路咳血。許是日子過得並不那麼寬裕的緣故吧,孫魯班三番五次地派人來武昌家中向我們求藥。孫權讓我處理此事,然後就不再上心。我只能和步夫人一起,經常差人送些貴重藥材過去。後來聽說人不行了,便想接他來武昌看病。只沒想到他還未動身,便去世了。

  靈堂搭設在武昌,來的人不算少,也不算多。孫魯班和周胤都是一身孝服,在靈堂守著。因為哭泣過多的緣故,魯班的臉都哭腫了。來客向她致意,她也只是呆呆地看著對方,並不知道如何作答。

  孫權有些看不過去,三番五次地叫我和步夫人去勸勸她,要她不必傷心成那個樣子。我知道孫權是對的,但又很能理解魯班的傷心。——所愛的人過早離世,換了任何一個女子,都是接受不了的吧。

  靈堂裡的空氣總是很陰冷,四處飄蕩著輕輕的哀泣聲。身處其中,我不止一次地想到了周瑜和小喬。周循死的這一年二十六歲,正是百花齊放一樣的青春。我與他交往不多,但印象中他是一個身姿英挺、氣宇不凡的男子。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周瑜後代中最似父親的一個,所有人都以為他或多或少能夠做出一番與他父親相似的功業。只沒想到,公瑾留下來的那些風流,那些依稀的影子,最後還是讓一掊黃土掩了去了。

  守靈的第三天,全琮前來弔唁。看見他的時候,我有些驚訝。因為以他和亡者的交往和身份,本來並不必來這裡。可是他卻來了。不僅人來了,還很莊重地換了素服,很鄭重地給亡者行禮,然後走到未亡人身邊安慰她。

  魯班一直在哭泣,對於全琮的話語一直置若罔聞。按道理吊客的心意盡到了,家眷是否回禮,便並不那麼重要了。可是全琮好像非要得到一個回答一樣,見魯班不理他,他反而愈發急切地說了下去。

  魯班將身子扭向左邊,他就移到左邊;魯班回身避向右邊,他又跟到右邊。後來魯班總算說了句什麼,然後站起來,一閃身出去了。

  全琮愣了愣,然後要跟出去。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我攔住了他。

  「她心情不好,你又何必非逼著她和你說話呢?」我小聲地告誡他。

  全琮看了看我,竟輕佻地笑起來。他撥開我的手,留下一句話,又邁著大步向魯班去的方向走去了。

  他說:「我會讓她心情好起來的。」

  我在屋裡發了陣呆,完全沒留意周胤也跟了出去。又過了會,聽見外面傳來哄鬧聲。我走出門,不由愕然。

  院子裡,仍穿著孝服的周胤竟和全琮扭打作一團。周胤畢竟年輕些,在扭打中顯然占了上風。魯班在旁邊冷冷地看著他打全琮,既不說話,也不去攔,似是仍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