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九七


  這個時候,突然看見一個很眼熟的身影一閃而過。

  我本來已經沖了過去,卻還是神使鬼差地勒了馬又折回去。那是一個青年男子,用頭巾包了頭,正在殘垣斷壁間行走。儘管混跡于人群之中,他的身影還是格外醒目。那挺拔的身姿,那布衣下掩蓋不住的貴族氣質,分明是——

  「——登太子?」我驚訝地大喊。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怔了一怔,然後撒腿就跑。

  我怎會讓他跑掉,縱了馬緊追其後。我的馬快,幾步就追上他,慌亂中,他手中拿的什麼東西散了一地。他只好無奈停住腳步,別過頭去,低聲說:「你認錯人了。」

  「有意義嗎?」我說著這話,恨不能把他臉扭過來看著我才好。

  他終於回過頭來說:「是沒意義。」

  「陛下差點將江東掀翻過來找你。」我這樣說著,竟泛起些許的恨意,如果不是他的出走讓江東亂上添亂,也許陸遜能早些回家,見上延兒最後一面。

  但這恨意又轉瞬即逝,因面前這男子,永遠讓人無法真正恨起來。他就站在那裡看著我,一雙眼睛裡流露出鹿一樣受驚的表情。

  他說:「是我不好。」

  我說:「你知道就好。」

  他站在那裡沒有說話,我又忍不住說:「過去的事就算了,你跟我回武昌吧。」

  他慢吞吞地說:「我不想回去。」

  「這是不可能的事,」我堅決地說,「你是想跟我走,還是等我來叫人帶你走,自己選擇。」

  他呆立半天,然後歎口氣,說:「非如此不可嗎?」

  「非如此不可,」我這樣說著,又忍不住軟了語氣,說,「傻瓜,你不可能一輩子不回去的。」

  他看了看我,又說:「那等我和她說一聲。」

  「誰?」我一時還未反應過來,只是茫然地問。

  他不再說話,卻蹲下身去,慢慢揀起剛才散落在地上的東西。

  我這才發現,那散落一地的,竟全是菜,餅子之類的殘糧,似乎也是從那頹壞無人的房屋中尋得。

  我不由一怔,問他:「你這是做什麼?」

  他頭也不抬,簡單地說:「晚飯。」

  我訝然掩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發出那一聲驚呼。半天,才疑惑地問:「為什麼這麼潦倒都不回去?」

  他拾起了那一地的殘糧,又拿手巾細細包好,抬起頭看著我。

  他鹿一樣的眼中,竟流露出暖暖的笑意。

  他說:「我不是一個人。」

  跟著他七扭八轉走進昏暗的小巷,我忽然一點一點明白過來。

  因此當他推開那小屋的門,當我發現裡面那個女人儼然是徐夫人時,我竟一點都沒有驚訝。

  同樣不驚訝的還有她。看見我進去,她只是淡淡地說:「來了。」

  沒等我說話,她又說:「我知道總會有人找過來的。果然你就來了。」

  我心情複雜地看著她。她一身民婦打扮,正在爐灶間燒火。從她被廢至吳到現在,算算也過去了四五年。四五年來,我們從未想過要照顧一下她。甚至當地震來臨時,大家寧願去擔心一個素不相識的百姓的死活,也不曾想到過她的安危。

  卻只有一個人是記得她的。

  孫登走過去,接過了她手中的燒火棍,又掏出手絹替她擦乾淨被煙熏黑的臉。

  這一切他做得十分用心,動作親密而自然,似乎絲毫沒有感覺到我的存在。

  他甚至要她和我在廳裡歇著,自己開始張羅飯菜。我怔怔地看著他以極不純熟的動作做這一切。這麼些年來,他幾曾知道過廚房的模樣?

  「是我的錯,你不要怪他。」在廳裡,徐夫人低聲對我說。

  我看著她端莊的臉,本來我應該板著臉冷漠以對,即使不去訓斥,也不該給她好臉色看。但這一刻,所有的不滿消失在了九霄雲外。

  「那一天地震後,他出現在這裡。我知道他只是擔心我的安危,看我沒事了就會走。但我自私地留下了他。」徐夫人又低聲說道。

  「你們怎麼可能這樣一輩子?」

  「我知道,」她淒慘地笑了,「我從未想過一輩子的事情。只是想,能留多久,就留多久吧。你既然來了,帶走他也是好的。」

  有一句俗氣至極的話,我覺得不應該問,但還是忍不住問出來了。

  我問她:「你們之間……到底是怎樣的關係?」

  「你認為是什麼便是什麼,」她淡淡地笑了,「我只保證一點,我們並不曾做過亂了倫常的事。但你要問我是怎樣的關係,我自己也無法告訴自己。我只知道,他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他……何況,是什麼樣的關係,果真那麼重要嗎?」

  「是沒什麼重要的。」我輕輕笑了,停一停,又對她說:「你也不要怪我。換了你是任何其他女子,我都會想辦法成全你們。只你是不可能的。」

  「我心裡清楚。」她黯然低下頭。

  「太子妃是個很好的女子,會對他很好,」我安慰道,「我回武昌後,不會提起此事。」

  「……謝謝你。」看著我的眼睛,她誠懇地說。

  「我也會常派人來接濟。」

  「不必了,」她搖頭道,「這些年,我過得不算太壞。」

  「你以何為生?」我驚訝問道。

  她驕傲地笑起來:「以前在府中學的針線活,在民間很受歡迎。如果不是遇災,應該生活得不算太壞。你看登兒身上穿的衣,都是我親手做的,再差人給他送去。」

  我才注意到,她說話的時候,眼睛會微微地眯起,手指上也有陳年的繭。孫登身上的衣服,一針一線,密密麻麻的,恐怕都是思念吧。

  回武昌路上,孫登一直不發一言。他走得很慢,不時向後張望。我也不忍催促,只是放慢了腳步隨他慢慢地走。

  我們換乘船隻逆流而上。他一直站在船頭,看著日光下變幻的浪尖,沉默不語。

  「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我面對他的沉默良久,終於忍不住問他。

  他看看我又看看江水,然後輕輕地說:「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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