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七四


  它們圓睜著黑色的眼,不安地在我四周輕動。而我,終於向它們展開一個欣慰的笑。

  因那一刻,我終於想起來那一句,關於他的詞句:

  ——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

  「好吧,到那邊再和你算帳。」我微笑著,對那群烏鴉說道。

  幾乎是同時,它們「嘩啦啦」地展開了黑色的翅膀,向著天空飛去。

  而天空明亮晴朗如初。

  烏鴉散去後,我聽見有個人在叫我。

  我站起來,看見陸議走過來。

  我給了他一個溫和的笑。而他也回了我一個同樣溫和的笑。

  ——我們的臉上已找不到憂傷。

  「要去夷陵城中了。」他說,「戰馬需要休養,被軍士帶去放牧了。此處離夷陵不遠,不知你願不願意辛苦一下走過去?」

  我點點頭。哪怕夷陵離這裡很遠,我也是願意的。

  他走在前面,我走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沿路的戰場已被小兵們打掃乾淨,焦黑的土地上只留下隱約的暗紅。我們儘量不去注意那些暗紅,用散步般的速度走著,一邊斷斷續續地閒聊著。

  「可有劉備的消息?」

  「仍在追擊中。」

  「會在夷陵留很久嗎?」

  「未知。這要看北軍動向。暫時來說,會留在夷陵。」

  我點點頭。這時他又輕輕說:「等到了夷陵,便能派船送你去武昌……」

  「我有說過要去武昌嗎?」

  我停下腳步,有些驚訝地看著他。而在我驚訝的目光下,他低下頭,輕輕說:「我以為你想去……」

  我不再說話,只是失神地看著自己的腳步。他說得無錯,孫權若知道我得救,第一時間會將我接回。而我留在這裡,也只會拖累他勝利的腳步。

  這樣想著,不覺走上一個山頭。我習慣性抬起眼,去看前面的風景,而與此同時,一陣刺鼻的氣味突然迎面襲來——

  我還未看清楚眼前那宛如地獄的餘煙與黑紅的一大片,他一下子掩住我的臉,將我身體扳過去,不安地顫抖著。

  「該死,」我聽見他聲音中的惶恐,「我以為他們已將戰場全部打掃乾淨了。對不起。」

  「很多死人嗎?」一片黑暗中,我平靜問道。

  「是。」他低低地說。

  「沒關係的。」我柔聲道。

  他捂我眼睛的手抖了抖,然後還是堅定地說:「你不要看。」

  「可是你還不是在看?」我嘆息道。

  「沒關係。我應該承受,可是你不應該。」他這樣說。

  我還要說什麼,他鬆開了手,馬上一條光滑的絲巾又溫柔地覆上來。眼前仍是一片讓人心安的黑暗。

  他溫柔地將絲巾在我腦後打了個結,對我說:「沒有別的路了。真抱歉,只能這樣帶你過去。」

  我不再說什麼。他伸手過來,我挽住他的臂,猶豫地邁開腳步。

  「不要害怕。我不會讓你摔倒的。」他在我耳邊低語,聲音溫和而沉靜。

  我淡淡一笑,跟著他的腳步走。我一點都不害怕。

  大地散發著燃燒過後的余溫,有時可以聽見燒焦的骨頭在腳下咯喳作響。這時我的心又一點一點惶恐起來。

  ——我並不害怕。如果有惶恐,也是因為他。

  他的手臂在我指間微微顫抖著,我又用另一隻手捉住了他。一路走去,不知不覺間,我已將他的臂緊緊抱在懷中。他的體溫透過衣衫隱隱傳入我的懷,我不知道我的體溫是否能夠同樣傳入他心裡。如果可以的話,如果他真的感覺到痛苦的話,請分給我一點點,請多分給我一點,我是那麼想要和他一起承擔。

  眼前的黑暗無盡無邊,黑暗中我靜靜尋找他的心跳。這樣的感覺快樂而惶恐,甜蜜又憂傷。我一方面希望這段路快些走完,另一方面又自私地希望這樣的黑暗永遠不要有盡頭。

  可是他終於停下腳步,解開了覆在我臉上的絲巾。我終於不舍地鬆開手。那一刻有風流過我的手心。冷。

  我們繼續前行,在乾淨的、明亮的、空空如也的荒原上。我一直悄悄看他,有幾次他回過頭來,觸到我的目光便對我笑。他努力地想要在笑容中表現出那樣的溫和與波瀾不驚,可我還是心痛地在那笑容中找到悲傷。

  「伯言,」我忍不住對他說,「你畢竟是勝者。」

  他笑了笑,卻沒說話。

  一將功成萬骨枯。我想對他說這句話,卻還是忍住沒說。這一句話,不會給人安慰,只會讓人愈發覺得蒼涼。

  而遠處,地平線上,漸漸出現一座灰色的矗立的城。

  夷陵到了。

  卷四 朝露 十一 不如醉

  進入夷陵城中,夕陽已西斜。長長的餘暉讓這簡陋破敗的城也平添了幾分精緻。

  我們又恢復了平時那種客氣而安全的距離。他走在前面,而我低著頭,用長衣搭在頭上,走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

  城中全是遊蕩的軍士。每一次戰爭結束後,他的軍士都能輪流休息,即使飲酒作樂,也並不會被明令禁止。這是他一貫的作風。這種懂得變通的軍法,讓他的軍士在下一次戰爭開始時,總是精神飽滿。

  也是因此,當我們漸漸走到城中的十字路口時,有幾個軍官已認出了他,笑嘻嘻地邀他晚上一起找樂子。

  他敷衍過那些軍官,待他們走後,便回過頭來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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