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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然後是淩統韓當程普蔣欽……他們都跪下了。

  二十個人齊刷刷地跪在了孫權身後。

  最後動作的是魯肅,他站起來,走到孫權身後,又跪了下去。

  「請主公先見蜀使,再治橫江將軍魯肅謀逆之罪。」他低聲說道。

  孫權歎了口氣,握劍的手,卻垂下了。

  卷三 縱橫 五 門

  因為曹操入侵汗中,劉備害怕丟失益州,因此派了諸葛亮來請和。劃湘水為界,湘水以東皆歸孫權所有。

  這並不是孫權所滿意的結果,但在諸葛亮的雄辯之下,他也就勉強同意了。

  他仍然把這一次出征當作勝利,犒賞三軍,又升遷了立功的軍官。

  然而並非每個參加了出征的人都獲得了獎勵。

  兩個月後,我和魯肅無聊地在吳的小酒館裡打發時光。

  我們被停止一切參與軍政務的權利,非孫權的命令,不得進入建業。這種懲罰,並沒有一個限期。

  「連累你了。」魯肅苦笑著說。

  「有什麼連累不連累的?倒是我不能為子敬爭取一個公平一點的待遇,心裡愧疚得很。」

  「這是很公平的待遇。」

  「你不要對孫權太好。他是個不知好歹的人。」我借著酒意說道。

  他笑起來,扭了頭過去看北面的天空:「我反而喜歡他這個樣子,喜歡他這種在任何時候都不願被別人左右的樣子。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個冷酷的人,但當時我想,這就是我要追隨的人了。」

  我沒有說話,發現自己竟是那樣贊同他的話。

  「有一天,他會做皇帝的吧。」他突然這樣說。

  我靜靜看著他。

  「真想看到他當上皇帝時的樣子。」他又輕輕說道。

  可他始終沒看到孫權當皇帝的樣子。兩年後,他去世了。

  他死在吳,家中的床上。死的時候處境比較淒涼。儘管我派人將他病危的信送了出去,可是並沒有什麼人來看他。也許送信的人路上出了岔子,也許大家都太忙,又或者大家認為並沒有必要來探望一個將死的沒有任何身份的人。

  他走得很平靜,沒有痛苦,沒有掙扎。大腦衰竭的速度沒有身體快,因此即使彌留的時候,他也很清醒。迴光返照的時候,他臉上甚至有健康的神情。我拿過紙和筆,問他還有什麼話要留給孫權。

  他想了一想然後說:「告訴他,他想要消滅劉備的想法是錯的。」

  我大笑起來,將墨濺了一桌子,我說:「魯子敬,我以為孫權已經夠固執,沒想到你比他還要固執一百倍。這時候了你還要招他生氣。」

  沒想到他卻說:「我故意的。」

  「故意什麼?」

  「就是要招他生氣。這樣,得知我死訊的時候,他就沒那麼傷心。他還有太多其他事要做。」他這樣輕輕說道。

  我愣在那裡。

  我又仔細地看看他,他老了,寬廣的額上有疲憊的紋路。可他的眼睛仍是我最初見到的那對眼睛,溫和而帶著讓人信任的沉實。他本該是個煙花一樣絢爛的人,他有用不完的財富,二十出頭便被江東的人尊稱為「肅老大」,他本來可以在無憂無慮中度過一生,可他選擇了另一條路,為了他心目中的君王,他將自己作了受禪臺上那塊奠基的石頭。

  我輕輕搖頭。

  「不是這樣的,」我扯住他的衣袖,急急地說,「孫權他——雖不是我想的那樣,但也絕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說什麼都好,做什麼也好,他若知你死,他一定會傷心,他不會就此忘記你的。」

  他認真地看了看我,然後別過頭去。

  「那就罷了。」他這樣說。

  「留句別的話給他,可好?」

  「嗯,」他徐徐說著,「只說,有一天,他是要做皇帝的。」

  墨蹟在紙上漸漸幹去,門被人急急推開,帶著一陣風,甘寧沖了進來。

  他看見我們,長舒一口氣,大步走上前來對我說:「你派的送信的好人,路上貪杯掉到江裡了,幸虧被我的兵撈了起來。」

  我苦笑道:「現在牆倒眾人推,能有人肯為我送信已經不錯了。」

  他不再爭辯,回頭又看看魯肅,臉上分明閃過一絲痛楚,但口氣仍是輕鬆的。

  「子敬你不行呀,」他笑道,「還等你再和我一起去打仗。」

  「下輩子吧。」魯肅輕輕說。

  甘寧啐了他一口,又恨恨地說:「那天喝酒欠我五百錢呢?幾時還?」

  「一會我去了,你見這屋裡有什麼值錢的便拿走,連本帶利都夠了。」

  「你想得美!」甘寧怒道,「太不負責任了。上次還答應帶我去東城的事呢?」

  「那件事,」魯肅輕道,「只能對不起你了。」

  「才不要對不起!我等你病好陪我去兌現。」

  「什麼事呀?」我好奇問道。

  沒想到二人一起轉了頭異口同聲地對我說:「男人的事,女人家不要亂問。」

  太過湊巧,說完後,魯肅便回過頭,輕輕笑起來。笑讓他的呼吸變得時急時緩很沒有規律。可以看出他是很努力地克制住了那種痛苦,然後對甘寧說:「即使我走了,東城的姑娘還是在那裡等著你的。」

  「我不管,我只要你帶我去。等你明天病好了,便帶我去。把你們東城最好的酒端出來,最好的姑娘叫出來。這都是你答應過我的。你魯子敬是答應過朋友不算數的人嗎?」

  問話卻並沒有得到回答。魯肅閉上了眼睛躺在那裡,似是睡著了。

  「子敬?」甘寧伸出手扯扯他,他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我們再也叫不醒他。月光從窗戶裡漏下來灑在他身上,映出那一臉的恬淡,也分明在他身上織就了白色的壽衣。

  「好吧,」甘寧歎口氣,別過臉去,低低地說,「到了那邊再算帳。」

  我並沒有錯看孫權。對於在生的人,他可以忘恩負義,他可以決絕無情,但死亡卻撕去他所有自私的冷酷的面紗。他或許從不後悔,但到傷心的時候,他也是真的傷心。

  他恢復了魯肅的一切職位,又抹去了對他的處罰,他為他舉辦盛大的葬禮,在他的墓上哭得不能自持。

  也不止是他一個人傷心。魯肅最後兩年過得很抑鬱,但死後人們對他的追思卻讓他如同一個無冕的君王。不止是吳中將士,為他舉哀的人也包括了四方的流寇,江湖豪客,遊蕩的商販,乃至青樓裡的姑娘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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