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蘭陵相思賦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高臺之上,蕭統一人獨立仰望蒼穹,任寒風吹起他的髮絲與衣襟,仍自巋然不動,仿佛溶入天地之間,他略微俯首凝視掌心之物,赫然正是一方錦帕,其上以碧綠絲線圍繡出一隻小狐形狀。

  雪花落於他雙肩之上,不久便堆積了薄薄的一層,他恍若不覺,撫摸那只綠色小狐繡像良久,緩緩賦詩道:「晨風被庭槐,夜露傷階草。霧苦瑤池黑,霜凝丹墀皓。疏條索無陰,落葉紛可掃。安得紫芝術?終然獲難老!」

  他吟完此詩,眼眸漸漸泛出暗淡不明的水色。

  一名小內侍靜悄悄趨近他身後,面帶焦急擔憂之色,低聲稟道:「殿下,此時已過三更了,明日尚有早朝,奴才恭請殿下回宮歇息……」

  他輕輕轉身,將錦帕疊好藏於袖內,問道:「竟然已至三更麼?既然如此,我們回宮去。」

  他雖然答應離開,卻遲遲未曾移動一步,悵然回首遙望天際星辰。

  小內侍猶豫了一刹,終究按捺不住,輕聲提醒他道:「殿下……殿下明日再來吧。」

  他微微頷首,說道:「除夕將至,朝中並無大事,明日早朝後百官皆可告年假。你午時就備好馬,我們一起出宮,去蘭陵和西湖別苑走一走。」

  那小內侍應「是」,側身閃避在一旁,將手中所提宮燈挑得更明亮一些,小心翼翼替他映照著臺階,說道:「這下雪天,露中霜滑,請殿下行走之時多加小心。」

  他們緩步下臺轉回東宮,經過相思湖那些迂回曲折的竹橋,蕭統停步佇立,伸手撫摸著書寫「蘭陵相思賦」的石碑,默然片刻後,對小內侍道:「才刻了不過短短幾個月,這字跡如今不太清晰了,你明日記得找個工匠來重新整飾一遍。」

  小內侍忙道:「奴才記住了,明日一早就去傳旨宣召工匠入宮修葺。淩華閣沈妃娘娘今日遣人詢問了幾次,說無論多晚都會等待殿下回宮來,殿下此時可去看望娘娘麼?還是仍回雲華殿中歇息?」

  蕭統向淩華閣看去,見高樓上猶有燭光搖曳,眸中微露不忍之色,對那小內侍道:「你替我前往淩華閣走一趟,告訴沈妃以後不必如此。」

  小內侍領命而去,將手中宮燈交與他。

  蕭統手提著宮燈,獨自緩緩向雲華殿行去,燈火映照著他欣長秀逸的背影,那影子映射在竹橋之上更顯寂寞淒清,他似乎渾然不覺,殿前等候的宮人見他歸來忙將殿門開啟,小心侍候著他進入殿內。

  紅寶石內隨後顯現的種種情形,皆是蕭統一人獨處,或在昭文殿中處理朕事外,或在殿中讀書,偶爾才會出宮至城北同泰寺覲見皇帝肅衍,將朝中重大事務向他一一稟奏。

  他極少看望 蔡蘭曦與沈憶霜,間或匆匆一面,亦從未召幸過她們,更未曾親近過東宮其他侍女,連諸位皇子以前時時相聚的「詩酒之會」亦未曾前去,始終維持著這種孤獨而幽逸的生活。

  三日前,番禹侯蕭軌等諸位分封的王公大臣南來進貢年節佳品,蕭統為示皇族親善之意,設宴于皇宮後池玄圃款待眾臣,蕭軌等人見太子溫和親善,居然毫不避忌對他說道:「臣聽聞宮中多有能歌善舞的樂伎,殿下之宴雖好,猶美中不足。此時酒席正酣,宜奏女樂!」

  蕭統並不作答,輕聲吟誦左思《招隱》詩一首,曰:「杖策招隱士,荒塗橫古今。岩穴無結構,丘中有鳴琴。白雪停陰岡,丹葩曜陽林。石泉漱瓊瑤,纖鱗或浮沉。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蕭軌聞言知意,十分羞慚,不再提及求奏女樂之事。

  我目睹通天如意內蕭統孤逸獨立、游離世外的一幕幕情景,心中對他的思念之意更加深重。

  青蒿陪我看完這些,不禁歎息道:「這太子品性果然異于常人!他對你的情意著實難得,不枉你前去人間走一遭、且對他如此鍾情。紫姨擔心你們二人成婚會受到天意懲罰,你如今既然有了他的骨肉,尚可作為念想,也不必太過於傷心了。」

  靈芝似懂非懂,蹙一蹙眉,搖頭說道:「我從前並不覺人間男子有何值得眷戀之處,不過這梁國太子倒是不令人討厭。若非人族妖族之間殊途,你媽媽有這樣的佳婿,應該不會阻擾你們!」

  我被她眼中心事,忍不住落淚道:「阿姨,您能幫我設法見蕭郎一面麼?他獨居寂寞雖然無妨,可是長久如此半夜三更流連在外,我擔心他……」

  靈芝見我傷心之態,急忙說:「你別哭了,我答應你!我用通天如意送你去人間,不過你可不能停留太久,至多一日就必須回來。還有,萬萬不可讓你媽媽得知此事,以免我日後被她數落責備!」

  她的話音未落,我們耳畔突然響起一個溫柔嬌甜的聲音道:「有何事不可讓我知道?靈芝,我請你來是為了救我的女兒,可不是要你將她拐走!」

  我們三人驚覺抬頭,見阿紫身著一襲淡紫色的鮫綃羅衣,不知何時從天際飄落,在青蒿種植的鮮花叢中徐徐站定,氣定神閑看著我們。

  靈芝眨了眨大眼睛,匆匆忙忙將通天如意收起置於袖內,笑嘻嘻向阿紫說道:「沒有沒有,我哪裡要拐走她!和小孩子玩笑玩笑也不成麼?」

  阿紫美眸流放,見我與青蒿恢復人形,並不向靈芝追問,微笑道:「有勞你千里迢迢從南海遠道而來,醫治好她們姐妹二人,今晚我略備水酒一杯,犒勞你如何?」

  靈芝忍不住拍手道:「好,好,你的水酒向來都是難得的佳釀,今晚我若不暢飲幾杯,豈非白來翠雲三一趟!」

  阿紫亦笑道:「你眼光果然不差,我今日所奉正是西王母娘娘蟠桃盛會款待諸位上界大仙的『瓊漿』,你不妨先飲為快,品鑒品鑒。」

  我見阿紫突然歸來,靈芝遂絕口不提送我至人間見蕭統一事,只顧與阿紫興高采烈閒話家常,興致似乎全被她的美酒所吸引,心中一時無比失望,鬱鬱不樂形之於外。

  阿紫早有察覺,回頭說道:「紫萱,你依然覺得不舒服麼?要不要回山洞歇歇去?」

  青蒿輕拉我衣袖,暗使眼色,對阿紫道:「紫姨,我陪紫萱回去。」

  阿紫仿佛並不在意,淡淡應道:「你們去吧,我和靈芝許久不曾把盞暢談,今晚定要好好敘上一敘。」

  青蒿辦拖半拉著我回到修行的清風洞中,喘了口氣說道:「紫萱,紫姨回來了,你須得未雨綢繆,想一想該如何對她解釋你身懷有孕之事才好!」

  我輕輕坐在一個碧綠色的小蒲團上,伸手撈起一枚洞內清溪水面漂浮的小小青色菱角,悵然道:「我還能如何解釋?自然是實話實說,難道媽媽她會不准我留下這個孩子麼?」

  青蒿詰問道:「紫姨當初為何不肯對你說出你的身世?難道這千年以來你心中就不曾有過疑惑麼?你明明是她與人間男子所生,她卻始終不肯承認此事,亦不願讓你知道其中緣由。如今你與紫姨當年應是同樣情形,她自己痛苦矛盾了整整千年,又怎會讓你重蹈覆轍?」

  她頓了一頓,又道:「況且,你我如今法力根基尚淺,若是強行誕育子嗣,必定會危及自身。紫姨僅有你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她怎肯讓你為了一個人間男子如此冒險?」

  我經她提醒,立刻感覺到了一種淡淡的恐懼。

  翠雲山的狐族中迄今為止並無修行一千年的小狐成功生育子嗣的先例,青蒿、紅藤的媽媽阿青、阿紅皆是修行萬餘載後才生下她們,我媽媽阿紫是最年輕的狐族母親,生下我時亦有九千餘載的功力。阿紫生性冷漠,對人間男子早已全無好感,對蕭統亦不例外,她必定不願我與他再有任何糾葛。

  我腹中蕭郎的孩子得來不易,可是,我若想要保護他平安生長,只恐更加不易。

  我愁眉緊鎖,問青蒿道:「那我該怎麼辦?我一定要為蕭郎生下這個孩子!」

  青蒿凝神思索半日,才道:「紫姨雖然不喜歡太子,卻是真心疼愛你,決不會強行逼迫你傷害你。只是你的功力尚淺,此事的確有危險,你若想保住孩子,不如懇求紫姨,讓你離開翠雲山隨我們一起去南海暫住,或許師父她能夠相助你平安渡過此劫。」

  我傾聽著她的話,心中暗自定下主意,倘若阿紫今晚回洞對我提及腹中胎兒之事,我就以解悶散心為由,隨靈芝和青蒿一起前往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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