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陵相思賦(39)_紫百合

三九

　　她一定覺得我過於恣意不羈，行為舉止不合宮廷規矩，更不解一向生性高潔持重的太子蕭統怎會中意一名形容如此散漫的女子。

　　過了半晌，她終於開始正視蕭統，輕輕淡淡道：「臣妾聽說殿下今晚不回東宮，所以過來看看。不知殿下能否單獨與臣妾說幾句話嗎？」

　　我見她如此說話，立刻向蕭統嫣然一笑，聲音甜美中透著嬌柔誘惑，對他說道：「紫兒不敢有擾蕭郎正事。我先出去，在溫泉畔候著蕭郎……」

　　言畢迅速轉身走向後殿，故意不看他們二人的表情，卻並未走遠。

　　過了不久，聽見蘭曦的聲音道：「殿下的眼光似乎與往日不同了，不知道殿下從何時開始喜歡此種女子的？」

　　蕭統緩緩道：「其實今昔並無任何不同，只是往日我不曾遇到紫萱而已。」

　　蘭曦道：「她是何人？家居何處？臣妾問過殿中內侍，她並非宮中侍女。今夜突然在昭文殿出現，形跡如此可疑，殿下怎能貿然收留她？」

　　蕭統道：「我在蘭陵祭祖之時與紫萱相識，她形跡並不可疑。她一名柔弱少女冒險潛入宮中，難道要我將她扣押起來交與宮中侍衛嗎？」

　　蘭曦略頓了一下，說道：「即使不扣押她，也不必與她……殿下夤夜留宿宮人於禦書房，倘若讓父皇、母后知曉，如何是好？」

　　蕭統道：「倘若父皇、母后得知此事，我一定前去領罪，聽候父皇責罰。」

　　蘭曦急道：「臣妾父親身為國師，善相人面，臣妾亦曾學過幾分相術。此女面帶狐媚之色，看似柔美純真，日後必定淫奔無行，且會為相伴之人招致禍患。殿下不值得為她如此！殿下若是喜歡美貌少女，臣妾可以替殿下選來……」

　　蕭統聽至此處，不再隱忍，輕輕截斷她的話道：「蘭曦，我並非隨意留情之人，既然心許紫萱，決不會棄她不顧。你素性寬容大度，連憶霜都能容下，為何不能容她？況且，我從未想過將她接進東宮來，你還要我如何？」

　　蘭曦似帶哽咽道：「臣妾決非此意……倘若殿下不肯聽臣妾勸阻，或許將來會有大禍……」

　　蕭統語氣溫和，對她道：「我知道你是為我擔心，這些年我們一起經歷了多少風浪，不都平平安安度過了嗎？只要我還在宮中，一定會保護你們安然無恙。」

　　蘭曦止淚歎道：「臣妾多言無益，請殿下多加留心。殿下若是想留她在宮中，臣妾可以收留她。」

　　蕭統道：「紫萱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未必願意留在宮廷。若是需要你幫忙，我會帶她回東宮去見你。」

　　我聽見殿門一陣開合之聲，蘭曦似乎已經離開昭文殿，一縷淡淡的鬱金香氣向我隱身之處飄拂而來。

　　他站立在我面前，黑眸中微帶歉意，問道：「剛才生我的氣了嗎？」

　　我仰起小臉，向他微笑。

　　他攬住我的肩膀，低頭親吻我頭頂微微濕潤的髮絲，說道：「在殿后偷聽我們說話了？蘭曦秉性端莊，我不能當著她的面違背禮法。她心地善良，話語雖嚴苛，對你卻並無惡意，你不要介懷。」

　　我見他出語便稱讚蘭曦「秉性端莊」、「心地善良」，心頭微微泛酸，踮起腳尖伸手勾住他的頸項，嬌聲呢喃道：「我喜歡的人是蘭陵蕭郎，可不是東宮太子。況且，我只是個不懂規矩的山野丫頭，怎敢與高貴的太子妃計較？」

　　他臉色微微一肅，輕聲道：「你不是山野女子。蘭曦她從九歲進東宮起就時刻牢記著皇宮規矩，小心謹慎侍候著十幾位母后母妃，唯恐有半分差池招來她們的指責，才能養成今日的情性。只是這些年來，終究還是折磨了她自己……」

　　我察覺他的話有異，那些皇宮規矩對蘭曦而言早成習慣，算不上太嚴厲，她在東宮內盡可悠然度日。他對犯錯的沈憶霜尚且周全呵護，既然如此看重蘭曦，一定不會讓蘭曦受委屈，為何會有「折磨」一說？於是追問道：「為什麼？」

　　蕭統攜著我的手，走到溫泉畔的石椅旁坐下，注目天空的皎潔明月，問道：「小紫兒，你知道我為何喜歡你嗎？」

　　我斜倚入他懷中，在他耳畔戲言了一句道：「因為蕭郎喜歡小狐狸精啊！」

　　他見我衣帶鬆散，露出瑩潔的肌膚，俊朗的面容又泛起微紅，搖頭道：「不止是為此事……」

　　我見他如此尷尬，似乎不太習慣過於直白調笑，認真說道：「我知道，蕭郎不喜歡宮廷，對嗎？」

　　他應道：「對。蘭曦和我一樣不喜歡宮廷。我尚且可以借些機會去宮外散心遊歷，能夠尋覓到真心相愛之人。她卻永遠都不能邁出宮門一步，即使近在咫尺，有些話她永遠不會說出口。」

　　我越聽越覺得震驚，蕭統的話意味著什麼？

　　難道蘭曦並不愛他？難道蘭曦與他一樣外表端莊，內心卻是火熱的。芳心另有暗許之人，而且那人「近在咫尺」？

　　他們無法愛上對方，是因為彼此太熟悉，還是太相似？

　　如果他知道蘭曦心中藏有秘密，為什麼還能夠容忍她精神上對自己的背叛呢？是寬容理解，還是漫不經心？

　　他們之間的這種奇異關係實在微妙難解，明明互相關懷，卻各自另有所愛；明明知道對方的感情有出軌跡象，卻能夠不動聲色地繼續維持著東宮的和睦與寧靜。

　　只恐蕭統心中，對此事未必沒有遺憾。

　　月色映照著他的白衣，將他的面容映襯出一片迷離光影，這翩翩風姿如玉的男子，讓我心生眷戀和憐惜。

　　晚風悠然吹拂，鳳尾竹發出一片沙沙輕響，晚香玉的淡香自遠處飄來，天地之間越來越安靜。

　　「蕭郎，我困了……」

　　夢中，我恍恍惚惚看見了一名紫衣仙女，仿佛正是阿紫。她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頂，說道：「小紫兒，睡吧……」

　　我從睡夢中醒來時，見枕畔空無一人，僅餘淡淡的香氣。迷糊著坐起，揉揉眼睛，喚道：「蕭郎！」

　　一名小內侍聞聲輕手輕腳步入，隔著紗帳帷幔道：「紫萱姑娘早，因皇上閉關修行，太子殿下五更時分替皇上視朝去了。殿下叮囑奴才轉告姑娘在昭文殿等待片刻，不要隨意四處走動，候著殿下回來。禦書房不同于後宮，只有幾套簡陋衣服，請姑娘將就著穿用。」

　　他退出偏殿外後，我掀開紗帳跳下床。

　　屏風側衣架上掛著一套粉綠色的羅衣，我將它穿好後盥洗梳妝，將長髮綰成一個簡單的髮髻。見那桌案花瓶內更換了一大束七葉海棠，隨手摘下一朵水粉色的海棠花插在鬢旁。

　　我剛剛轉身，聽見偏殿外響起幾名小內侍的急促聲音道：「奴才參見貴嬪娘娘！」

　　偏殿門開處，站立一名纖秀美麗的女子。她身著一襲素淡青色織染的衣裙，發間僅插著一支鳳頭碧玉釵，一雙明眸仿佛能夠洞悉世間萬物，卻又帶著淡淡的憂愁。

　　這就是蕭統、蕭綱、蕭續的生母丁貴嬪。

　　她雖然是美人，也並非傾國傾城，且早已不復青春盛年，卻似一杯散發幽香的清茶，眉目間有著一種難以言傳的動人神韻。

　　我抬頭看向她時，她緩緩移步向我走過來，問道：「你就是太子在蘭陵遇見的姑娘？」

　　她的聲音溫柔動聽，還帶著幾分關切之意，並沒有皇貴妃的逼人銳氣。

　　我想到她是蕭郎的母親，學著侍女們的樣子對她福了一福，回答說：「我叫紫萱，家祖姓陶。這一次不是太子帶我回來，是我自己來皇宮的。」

　　她走近我面前，輕柔說道：「看來你對太子倒是一片真心了。此地是皇上與太子讀書批閱奏章之所，不宜羈留來歷不明之人。若是讓皇上察覺，恐會責怪太子，你隨我回映蘭宮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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