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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吳菊人道:「那我喜歡紫色。」

  紫菀伸手趕走一隻蜜蜂,問道:「那又是為什麼?」

  吳菊人學著她的語氣道:「笨哪,紫菀花可不是紫色的?」

  紫菀低頭笑,在他臉上親一下,道:「萬幸現在是農忙時節,孩子們又被你圈在了學校裡,這裡才沒人。不然哪裡有這樣的好地方讓我們消磨時間。」

  吳菊人道:「也不能光是我們享樂,明天讓學校的老師們帶孩子們出來郊遊遠足,這樣的天氣,哪個孩子坐得住。」

  紫菀取笑道:「春天不是讀書天,當然你吳三少爺最有體會。」

  吳菊人呵呵笑道:「可不就是。」這一笑引得咳起嗽來,越咳越凶,咳得喘不過氣來。

  紫菀扶他坐起,一下一下替他拍著背,等他咳過,拿塊手帕揩去他嘴邊的血跡,把有血的一面折進去,道:「看來以後不能逗你笑了。把個風流倜儻的吳三少爺弄成個林黛玉,這不成了我的罪過嗎?」

  吳菊人道:「還說不引我笑,這不是引我發笑又是什麼?」

  紫菀聽了自己笑起來,笑著笑著流下淚來,拿著沾血的手帕捂住臉號淘大哭道:「盤尼西林啊盤尼西林,你為什麼不能早點出來?」

  吳菊人把她抱在懷裡,問道:「盤尼西林是個什麼鬼東西,你這麼想要他?」

  紫菀放下手帕,忽又笑道:「是打『開水』的東西。」勾住他脖子吻上他的嘴唇,邊吻邊呢喃道:「三哥,這個就是打『開水』。」

  吳菊人壓下喉頭的腥甜,忽道:「宛玉,你說人死了有沒有靈魂?」

  紫菀打個哆嗦道:「問這個做什麼?」

  吳菊人抱著她輕輕搖晃,道:「要是人死了有靈魂,你說他們都去哪裡?」

  紫菀把他揪緊,道:「去他們想去的地方。」

  那個十三年前的中元之夜,紫菀確信自己在漆黑的海上看見了無數的遊魂,紛紛擾擾,或哭或笑,又各奔前程去了。他們都去了哪裡?轉世?投胎?輪回?抑或像她一樣,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吳菊人吻著她的頭頂道:「要是可以的話,我哪裡都不去,就留在你身邊。」

  紫菀嗚咽一聲,摟緊他的脖子道:「可以的,可以的,一定可以的。你哪裡都不要去,就留在我身邊。一直陪著我,直到我老死的那一天。到時我們兩個的魂再一起還魂轉生,重新來過,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吳菊人道:「好。」

  兩個人在桃杏花下直到暮鴉歸林才相攜回轉。

  吳菊人沒有等到盤尼西林問世,卻等到了辛亥革命的成功,等到了孫先生出任民國臨時大總統,紫菀把報紙拿給他看,兩人拍額相慶。

  等到秋風又起,吳菊人病勢轉沉,紫菀關門閉戶,謝絕一切親人的探訪,她不要旁人分去她和吳菊人一點點的時間。等她打開房門,叫來男僕趙大安排棺木,家人才知道吳菊人已經死去三天了。

  喬家的五進宅子,現在只得吳夫人一個人住。別院荒蕪甚久,趙大看了不忍,把園丁的活攬下了。趙大的妻子是個粗手大腳的老實鄉下女人,罕言納語,服侍吳夫人起居飲食。另有一個老年僕婦,做著買菜燒飯的事。鎮上的人都說,喬家是真的敗落了,那處大宅子,如今就像個鬼塚,靜悄悄的沒一點聲音。哪像以前,整天的琴音曲弦不斷,高朋滿座,蘇州上海杭州的名戲名票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蔬菜水果、雞鴨魚肉整筐的往裡搬。唉,好日子過去了。

  有一天,吳家的小姐回來了,還帶著一個穿洋服的年青人。兩個人扣響喬宅的門,穿過一重重冷落的庭院,去拜見吳夫人。

  吳霜小姐見了吳夫人,拉著她的手就哭,那個年青人彎腰行了禮,恭恭敬敬地道:「岳母。」

  吳夫人淡淡地道:「你還是叫我吳夫人吧。」

  秋白尷尬地站在那裡,不敢相信眼前這位冷淡疏離的美婦人,就是當年那個教他滑冰的愛笑愛鬧愛玩的俏阿姨。

  兩人在吳鎮停留了幾天,又走了。過得幾年,再回來時還帶著一個四歲的小女孩。這次吳夫人更加冷淡,連小女孩都不見。吳霜小姐說要跟著丈夫到舊金山去工作,想請她一起去,吳夫人道:「我跟著你們做什麼?你父親的魂還在這裡,我哪裡也不去。」

  吳霜小姐忍耐地道:「那我留下來陪你。」吳霜看著母親,吳夫人這年不過四十五歲,頭髮卻白了一半,容貌還像是三十許人。白髮美顏,更覺心酸。

  吳夫人聽了這話才和言悅色地道:「傻話。哪有夫妻分開的道理?我和你父親想要在一起都不可能,你倒要自己和史蒂文分開?你們快走吧,你們在這裡吵得我頭疼。」

  吳霜小姐懷著一絲希望問道:「你就不想見見黛西?她的名字還是你取的。你聽說她生了,連夜趕到上海,怎麼就不想見她呢?」

  吳夫人道:「我頭疼,不想聽見孩子吵。」說得吳霜小姐都哭了,最終吳夫人也沒說要見外孫女兒。

  又過了十幾年,吳霜帶著女兒再一次回到吳鎮。這一次為了替吳夫人做六十大壽,除了秋白,還有另一個青年隨行。鎮上的老人都想,喬家這下要熱鬧一下了,哪知就在壽誕前三天,吳夫人竟然辭世了。

  這下喬家是真的熱鬧了,連浙江省主席都來弔唁,挽聯據說是蔣先生親撰,主持追悼會的是久未露面的內閣元老張靜江老先生。育英學校的校長、教員、歷屆畢業生、留英留法回來了的凡是趕得及的都來了,濟濟一堂,盛況空前。年輕一輩的才知道,原來這所墳墓般的大宅子裡住著一位傳奇的女性。她是本鎮第一位去過英法的女子,也是第一個把商號開到巴黎的吳鎮人。她的丈夫捐給同盟會的銀子,可以武裝起一整支軍隊。而在她丈夫死後,深居簡出,二十多年不與人見面。生前寂寞如斯,死後極至哀榮。

  吳夫人下葬後不久,七七事變爆發,吳霜和秋小姐返回上海,喬宅重又冷寂下來。只有趙大和他的老妻打掃著庭院。庭院裡的大槐樹上幾十年不變地宿著無數的白頭翁,從清晨吵到黃昏。

  鳥兒們都奇怪,那屋裡每天絮絮低語的兩個人哪裡去了?鳥兒們還奇怪,那個每天送飯端茶的老婦人為什麼望著槐樹下的屋子要歎氣,有時還要偷彈兩滴眼淚。難道她聽不見屋裡每天傳出的笑語?

  一個是女子的聲音,時而輕俏,時而戲謔。一個是男子的聲音,時而深沉,時而歡快。春花秋月都會引得他們妙言如珠,夏風冬雪也會引得他們笑語如聞。

  「三哥,我這篇字寫得好不好?」

  「好,快趕上我了。」

  「你一個吳茨人,認識字嗎?」

  ……

  「宛玉,看,外面下雪了。」

  「下雪有什麼可看的?」

  「下雪了就要結冰了,結冰了你就可以在冰上舞蹈了,那還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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