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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吳菊人「哦」了一聲,恍然道:「我說你笑什麼,原來是說我是強盜。做個玩意兒都會繞著彎罵人,」扣起拇指食指在她頭上彈了一下,說:「給你吃個麻栗子。」

  紫菀不理他,卻對著二嫂撒嬌道:「二嫂,他打人。」

  二嫂摟過她的頭,替她揉一揉,嘿一聲笑道:「我算是知道什麼叫打情罵俏了。和你們一比,你二哥好算呆木頭一個,我們年輕時都算白過了。如今三個孩子都有了,也沒有這樣的心思了。二嫂真羡慕你們。」

  說得紫菀臉紅,走開去和孩子們玩。吳霈拿了一隻小小扁扁的洋鐵皮盒子,把折紙都放進去,拉了紫菀說:「三嬸,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跑到屋角的一扇屏風後面蹲下,在牆角的踢腳板上摳了兩下,摳出一個暗藏著的抽屜來,裡頭有些男孩子玩的彈弓泥丸之類的小東西。吳霈把那個鐵皮盒子放進去,再把抽屜關上,把嘴貼在紫菀的耳朵上說:「這個地方我只告訴你一個人,你也不許講給別人聽,好不好?」

  紫菀說:「好。」只聽吳菊人問道:「你們要個在那後頭做什麼?」紫菀牽了吳霈的手出來笑著說:「說悄悄話,不告訴你。」低頭和吳霈眨一下眼睛,兩人捂著嘴偷笑。

  在杭州住了幾天,吳菊人在二哥的茶莊裡收了半船的茶葉,以及檀香扇、精線綾、三梭布、漆紗方巾、剪絨毯等棉製品轉去上海。

  其時中國對外貿易主要以生絲、絲綢、棉布、茶葉為主。有名的「紫花布」(用紫色棉花紡織成紫色棉布)流行於19世紀法國市民中間,被稱為「The Modem Library」。生絲在1890年以後的幾年中,年輸出量達10萬擔上下。而Nankeen(南京棉布),暢銷於海內外,號稱「衣被天下」。

  嘉定、太倉、上海境內的農田三分種稻,七分種棉。嘉定一帶甚至達到了「棉九稻一」,甚至專種棉花不種稻米的都有。

  吳家三兄弟的商業便是以經營這些為主,並且分管一項,各施其職。吳萸人在上海負責和外商打交道,吳萇人在杭州負責收攏彙集打包,吳菊人就在鄉間收購生絲布匹茶葉運往杭州。這次吳菊人動了遠遊之念,便和兄長商議在法國的馬賽和巴黎各開設一個商行,跳開在滬的洋人買辦,自己營銷。吳菊人和紫菀抵滬之後,住在吳萸人家,先訂了法國的「埃及法老」號郵輪上的兩個艙位,自己和吳萸人日夜商討在法設行的事。

  紫菀對四十年前的上海頗有興趣,帶了喚茶和吳萸人家的兩個男僕在大馬路二馬路上閒逛。四十年對杭州來說變化不大,但對上海,就跟換了個地方一樣。紫菀坐在車廂裡走過外灘和大馬路上,幾乎不認得。沙遜大廈中國銀行大廈都還未建,後來是沙遜大廈的地方這時還只有一幢三層樓的洋房,牌子上寫的是「沙遜洋行」,人稱「火油公司」的亞細亞大樓也沒有,英國僑民聚會的「上海總會」已經在了,盛宣懷的「通商銀行」雖然在,但卻不是後來的樣子。

  這個時候日本造的人力車已經進入上海,是普通人的代步乘坐的工具,有身份的人家則用帶車廂的西洋式馬車,女眷出門坐在車廂裡,不會被外人看見,更安全隱蔽。吳萸人家和洋人通商,生活習慣頗為洋派,家裡也有一架馬車。紫菀說要上街看看,吳萸人太太便命家裡的馬車送她。

  她去書店買了法語字典、法文小說、英文小說等讀物,又去英國人開的洋服店,用英文和店員聊天,添置了西服洋裝,皮鞋扇子,手套拎袋,花傘草帽,內衣襪子等服裝。這時的衣服和她穿慣的洋裝又有不同,更繁複更古老,胸衣內襯還保留著,沒有女僕根本穿不了衣服。她有心要嚇嚇吳菊人,便在店裡把衣服換了,讓女店員幫她束胸收腰,扣好背後一串珠扣,把原來穿的大襟繡花的中式衣服疊起來,放在一隻帽盒裡,出門交給男僕捧著,把兩個男僕和喚茶看得眼珠子快掉了下來。命男僕把東西都放在車廂裡,自己戴了一頂飾滿絹花緞帶的夏季草帽,打著一把小小陽傘,穿著半跟皮鞋,坐了馬車回家。快到吳宅門口的拐角處,便讓停車,吩咐喚茶和男僕半個鐘頭以後再進去。

  她敲敲吳宅的門,收了陽傘,等著人來開門。看門的僕人看她一身穿戴,以為是外國人的女眷,根本就沒認出是幾個鐘頭前他剛送出門的三太太,請她在小客廳坐了,垂手問道:「小姐有何事,想見誰?」

  紫菀故作傲慢地抬著下巴,說:「我聽說吉昌行的吳三先生到了上海,你讓他來見我。他欠著我好些帳沒付,今天他要是不敢出來,我就在這裡不走了。」

  那僕人嚇得不敢抬臉看她,後退著出了小客廳,心裡嘀咕難道是三老爺欠下了什麼花帳?還好三太太出門去了,不然讓三太太知道了,可不得了,忙忙地去稟告了吳菊人。

  吳萸人正好去處理事情了,留下吳菊人一人在書房裡等著。說是書房,也沒什麼書,多的是帳薄帳冊明細表。聽僕人說有這麼一位洋小姐指名道姓要見自己,頗覺奇怪,他一向少來上海,也沒有結識什麼小姐夫人,怎麼有人說自己欠了什麼帳呢?到了小客廳,推開門一看,只見一位穿著洋灰綠色洋裝裙服的女士背朝自己,面對窗外而立,頭上戴著一頂花邊草帽,背影纖細美好,心想這位「蕾蒂」的背影和宛玉倒可一比,開口問道:「小姐貴姓?找吳某何事?」

  紫菀打開手裡的摺扇,遮住雙眼以下的半張臉,慢慢轉身過來,一語不發,眼睛半眯,學了個電影明星葛麗泰·嘉寶在《茶花女》裡的眼神,拋了個媚眼過去。

  吳菊人看了一呆,一步一步走過去,把她逼到窗前,一把勾住腰,俯臉就親了下去。

  紫菀「咯」一聲笑出來,扇子一收,敲在他肩上。笑駡道:「真真是個登徒子,什麼人你就敢打kiss。」

  吳菊人奪過她手中的扇子,也敲她一下道:「你自己用那樣的眼神勾我,我不接,就成傻瓜了。」

  紫菀搶過扇子,遮住臉,眨了眨眼睛,問道:「你怎麼認出是我的?」

  吳菊人笑道:「你燒成灰我都認得出來。你以為你換件衣服、遮了臉,我就不認得你這個狐狸精了?」又問:「什麼是打開水?」

  紫菀笑不可抑,當即在他臉上打個kiss,說:「這個就是。」

  兩人嬉笑一陣,忽然小客廳的門被打開,紫菀忙用扇子蓋了臉,躲在吳菊人身後,探臉出去看,卻是吳萸人的太太怒氣衝衝地推門進來,指著紫菀罵道:「你出去,不許再上門來。欠的錢有帳單的我來付,沒有帳單的我不認。」轉身拎住吳菊人的耳朵道:「你這個不成氣的壞小子,胡鬧到家裡來了。我聽下人說了,還不信,特地到窗子外頭去看,你大白天和個洋女人拉拉扯扯、摟摟抱抱,成什麼體統?三妹妹還不夠好,你要這樣打野食?公公婆婆不在了,我就替他們教訓你。」

  吳菊人護著耳朵叫道:「宛玉救命哪,大嫂要把我的耳朵擰下來了。」

  紫菀躲在扇子後頭一陣輕笑,說道:「原來也有你怕的人。」

  大嫂聽了一愣,把紫菀上上下下看了一眼,還是沒認出來,手卻松了。

  吳菊人忙脫身拉了紫菀推到大嫂面前,說:「你自己跟大嫂說吧,不然我要被冤枉個死。」

  紫菀放下扇子朝大嫂行了一禮,笑道:「大嫂,是我。」

  大嫂仔細看了一回,方認出來,撫掌大笑,說:「像,太像了。你們兩人一樣的淘氣,哪裡像是成了親的人?三妹妹是第一次到上海吧,怎麼把洋裝穿得這麼自在好看?」

  吳菊人一本正經地道:「我家宛玉是狐仙轉世,本事大得很。」

  大嫂打他一下道:「又胡說八道。」又說:「你們兩人注意點,大白天的就在窗戶底下,家裡還有你侄兒侄女呢,給他們看見,成什麼樣子?」

  說得紫菀面紅耳赤,低頭一笑,忙溜走了。

  吳菊人也要溜,被大嫂拉住,剛說一句:「三弟。」就被吳菊人打斷,央求道:「我知道了知道了,下次注意就是了。」

  大嫂笑道:「不是跟你說這個,我問你,你真的要帶三妹妹去法國?她一個大家小姐,去那麼遠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言語又不通。」

  吳菊人道:「大嫂你跟大哥剛來上海的時候,不也是什麼都不懂?慢慢就都會了。我們吳家的女人,誰不是獨擋一面?大哥的一本帳都在你心裡,你行的,她也行。」心想,你是不知道她的本事,怕說出來嚇你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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