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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紫菀又與吳萇人夫婦見禮。吳萇人虛了半席,含笑謝禮,二太太扶起紫菀,向吳菊人道:「三弟的眼光真是高,這些年我給他說了多少門親,他一概謝絕,原來是自己相中了一個天仙美人。妹妹來了就好了,從此有人管著三弟,看他還敢不敢整天胡鬧?你別看他現在這麼人模人樣的,我剛進門那陣子,他還上樹掏鳥、下河摸魚呢,一出去就是幾天不回家,回來就黑得跟個泥鰍似的,也不知上哪兒野去了。妹妹的嫁妝又多又氣派,我也是隨便放放,你要是覺得哪裡不如你的意,儘管叫人重新擺過,不用顧忌我。」拉著紫菀的手翻來翻去地看,贊道,「嘖嘖嘖,一樣是女人,怎麼妹妹就生得這麼一雙巧手?那些帳子被子枕頭幔子上的花,像活的一樣,是怎麼繡出來的?得空妹妹教教我,也讓我巧一回。」這二嫂能說會道,紫菀覺得她是個王熙鳳似的人物,沒准是個笑面虎。

  大太太笑道:「行了,誰還能巧得過你那張嘴。叫孩子們都進來,見一見三嬸。」

  門外的孩子聽了一擁而進,朝紫菀鞠躬的鞠躬、磕頭的磕頭,紫菀從沒見過這樣的陣仗,有些手足無措。吳菊人從長衫口袋裡拿出一疊紅包,一個孩子手裡放一個,說:「行了行了,都出去玩吧。」孩子們拿了紅包,忙不迭地拆開來看,裡面是一枚「光緒通寶」的銀元,頓時笑嘻嘻地一哄而散,去鎮上花錢去了。

  吳菊人哄走了孩子們,把紫菀送到自己旁邊的椅子上坐了,自己坐了另一張椅子,中間隔著一張茶几。丫頭奉上紫菀的茶,擱在幾上。紫菀想起先前喝的那碗茶裡的含意,不免心有不滿,瞥一眼吳菊人。正好吳菊人也拿眼看她,兩人眼光相觸,肚腸裡各有意思,忙蕩了開去。

  吳萸人等孩子們都走了,揮揮手讓下人也離開,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道:「三弟妹,你是我吳鎮上的大家首戶喬家的小姐,禮儀規矩知道得比我們多。這兩天你病著,也就算了,既然已經好了,就應該先來拜見長輩。我吳家雖然沒有雙親高堂在世,但長兄在上,長嫂代母,是不是也該先來問個安?要不是我派丫頭去請,只怕三弟妹還不肯賞臉吧?」

  紫菀一愣,沒想到吳萸人這麼快就發難了。她從小到大都是被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哪裡聽到過這樣的重話。如果這時坐的是之琬,只怕當場就要垂淚。要是二太太那樣的利害人,必是有一番委婉動聽的說辭,會哄得人開心。但紫菀卻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情來遊玩的,她一直想的是見識一下就走,那這些閒言碎語對她來說,不過是戲臺上小丑的插科打諢。她想的是:不是說外公對外婆好得不得了嗎?我倒要看看外公是怎麼愛護外婆的,這樣的氣是不是就讓她受了,還是怎的?當下微笑不語,只是斜斜地瞄一眼吳菊人,眼睛裡濺出笑意來,那是在看他的笑話。

  哪知就是這麼似笑非笑、似嗔似嬌的一眼,吳菊人從此萬劫不復。

  他對喬小姐之琬,先是仰慕她的才情,後來是驚豔她的容貌,知慕少艾,人之本性,要說有多少刻骨銘心、生死不渝的愛戀,卻也談不上,何況其中還有一份賭氣的意思在裡頭。他之前的種種示好,一來是真心希望有個和美的婚姻,夫妻一生是要相伴到老的,如不能相敬相愛,鬧到冷面相對,惡言相向的地步,將來苦的是自己;二來也是要顯示顯示他也是個懂得風雅的人,不是尋常的商人錢串子。而向心儀的對象展示自己,那是孔雀也會的本能。

  就眼下來說,吳萸人的話確實不好聽,但也沒什麼錯處。要是別的人遇上這樣的情況,就算心痛新婚的嬌妻,也頂多是回到房間裡去哄兩句,說別放在心上云云。但紫菀這麼含笑帶俏地看他一眼,在他看來卻是在問他,你剛才說的那些生死以之的話呢?我把我的心我的情我的榮辱我的悲喜都交給了你,你會怎樣對待?我本將心托明月,未知明月照何邊?

  在大庭廣眾之下,宛玉把她的情意捧在自己面前,隨自己處置,那我吳菊人還有什麼好說的?她的喜就是我的喜,她的悲就是我的悲,她受了委曲,我會比自己受了委曲還要難過一百倍,當即說道:「大哥,小弟今天新婚大喜,你說這樣的話,讓我怎麼才好?不幫著說句好話吧,回去只怕要被罰跪洗衣服的搓板,幫著說句好話吧,大哥肯定又要說我不尊敬他了。你這不是存心要為難我嗎?」他這麼無賴似的蠻纏胡說,說得大家都笑了。

  二嫂第一個笑得前仰後合,用手指著他笑道:「三弟真是越來越壞了,這樣的話,我也想不出。大哥,我看你還是算了吧。人家新婚燕爾,你當的什麼法海?」

  大嫂也埋怨道:「看你,三妹妹第一次見面,怎麼不說點兒好聽的,只揀沒意思的話瞎說。好啦,時候不早了,擺飯吧。三妹妹這兩天都沒吃飯,一定餓了。」高聲道,「小桃,叫廚房擺飯。」

  舊式人家的房子裡,也沒有餐廳一說,主人說一句擺飯,人在哪裡就擺到哪裡。如果家裡有老人在,多半就在老人住的屋子裡。吳家兩位老人都已經去世,大老爺二老爺也不住在家裡,吳宅常年只有吳菊人在,他平時吃飯不是在賬房,就是在自己的起居室裡。這下是因為他成親,大房二房的人都回來了,才在平時見內客的花廳擺飯。

  吳萸人被吳菊人打斷,本來就不高興,這時更有點兒怒上心頭,覺得這個三弟真是不給我這個大哥面子,便虎著臉道:「我是吳家的家長,家門家規,當然要由我來講給新進門的人聽。三弟妹,你在娘家是小姐,過了門是我吳家的新婦,就該守我吳家的規矩。」他這話說得比先前又重了一些,聽得二位嫂嫂都不再嬉笑,紫菀仍是低眉垂眼,不發一言。

  吳菊人冷笑道:「規矩?哪裡來的這麼多規矩。大哥為了顧自己的面子,絲毫不考慮我的感受。你在我的新娘子面前立什麼規矩,讓我的臉往哪裡放?再說了,你平時又不住在這裡,一年不過是新年裡回來一趟,祭個祖就走。這個家的家長現在是我,要立規矩也是由我來立。」

  吳萸人拍案而起,怒道:「三弟,你為了一個女人敢這麼跟大哥說話?」

  吳菊人也怒顏相向,道:「她不是'一個女人',是我明媒正娶、八抬大轎抬回來的妻子。將來是我孩子的媽,就跟大嫂和我們三兄弟的母親一樣,是家裡的當家人。以後是她和我過日子,不是大哥。」

  吳萸人大怒,說道:「好啊,剛娶了新婦,就不認大哥了。常言說得好: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一句話說得大嫂二嫂怒目而視。

  他這句話沒完,就被吳菊人打斷道:「大哥,你《三國演義》看多了,什麼錦囊妙計沒記住,就記住了這一句。就算兄弟是手足,妻子是衣服,手足斷了長不出,衣服破了換一件,那我也沒看見街上有人不穿衣服就跑出來的,斷手斷腳在街上要飯的倒多的是。這是不是說衣服比手足要緊?」說完嬉皮笑臉地一笑,嘿嘿地端起茶碗喝茶,偷偷看一眼紫菀。紫菀要拼命咬住嘴唇才繃著沒笑出來,心裡早笑得要死。

  大嫂二嫂二哥都笑得彎了腰,大哥掌不住,也笑了出來。大嫂笑得哎喲連天,說:「三弟賴皮起來,真是要人的命。三妹妹,將來你就知道了,你嫁的是一個潑皮無賴,無法跟他生氣的,只好隨他胡鬧。」

  紫菀再也忍不住,起身朝大家福了一福,跑到花廳外頭去,躲在一邊悶聲大笑,笑得眼淚都濺了出來,抽出手帕來捂在臉上,等笑夠了,偶一回頭,卻見吳菊人靠在門上看著她笑。紫菀的心像是漏跳了一拍,半晌才蕩悠悠地回到原處。

  二嫂笑著跟出來拉了兩人進去,按在飯桌邊上坐下,說:「好了好了,將來有的是你們的好日子,這下我算是看出來了,三弟只嫌我們在這裡討厭,巴不得我們快走。趕緊吃飯,吃了飯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回上海的回上海,回杭州的回杭州,讓他們小夫妻過他們的小日子。明年添個寶寶,我和大嫂就能在公公婆婆靈前燒香還願了。」

  當下丫頭僕婦們擺好了飯,吳菊人拉了紫菀向兄嫂敬酒,吳萸人一口喝了,說道:「剛才說的話三弟妹要是不計較,我就放心了。我原是一番好意,看來三弟是嫌我多事,果然是長大了。」吳萸人看三弟這麼向著新婦,便改了口風。商人圓滑,見風使舵,再沒有錯的。

  紫菀微微一笑,再不多言,略吃幾口,放下筷子,說:「各位慢用,我吃好了,先回去了。」也不管其他人怎麼看,轉身回房,鸚哥忙跟上。

  第三十章 花燭

  回到房裡,喚茶已經回來,紫菀忙問她玉璧在哪裡。喚茶也不知道,看小姐這麼著急,也說明天回家問雲姨娘去。紫菀無法,坐在那裡呆呆出神。稍時天色漸黑,鸚哥點上八支粗大的描金龍鳳紅燭,照得新房一片華彩,又替紫菀換了衣服,放下頭髮,關窗掩門。

  紫菀心裡焦急,讓丫頭都出去,自己又在箱子櫃子裡一陣亂翻,吳菊人進來也不知道,猛聽見他向自己問話,心裡一驚,右手食指在一把銀柄小裁紙刀上碰出了一條口子,馬上有血珠滲了出來。這裁紙刀是文房用具裡頭的,紫菀不知怎麼就找到那裡,忙收回手看,用拇指壓住傷口,四處尋找止血的東西。她心想這裡沒有紗布沒有藥水棉花沒有碘酒,別弄成破傷風了,可沒法治。一眼看到屋子中間的圓桌上有一隻託盤,盤裡整整齊齊疊著一條白色的絲巾,便拿來包在手指上,回頭道:「你剛說什麼了,我沒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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