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 上頁 下頁
三二五


  太夫人也不說話,只揚手朝旁邊的丫鬟揮了揮。

  側邊的三折紫竹門簾被輕輕卷起,一對母子低頭而進,恭敬的站在當中,向明蘭和太夫人福了福,女子脆生生的嗓音,像是敲擊在戲臺上的唱和。

  「曼娘見過太夫人和夫人了。」

  明蘭再度緩緩坐下,好整以暇的等著,只是身旁的丹橘和綠枝快兩眼冒火了。

  太夫人笑的有恃無恐,依舊用她那不疾不徐的調子道:「過繼一事,既那餘家都不爭了,我也就不多話了。不過,」她指了指昌哥兒,「這孩子到底是侯爺的骨肉,總流落在外也是不妥,是以……」

  「是以,我這做嫡母,應當寬大為懷,將這孩子接進府來,認祖歸宗,是也不是?」明蘭不耐了,肚腹有些隱隱作痛,下墜之感忽明顯起來,她直接截斷老妖婆的話,替她說完,「可昌哥兒不是侯爺不叫進府的麼?哦,是侯爺一時糊塗,拉不下面子,我這做主母的,當賢良淑德為本,好好勸說侯爺,是也不是?」

  聽著這一番連譏帶諷,太夫人臉皮似乎抽搐了幾下,明蘭看的有趣,繼續一溜串下去,「還有,倘若昌哥兒進府了,自也不能落下曼娘。留子去母,太傷天理,有違人和,怎可叫人家相依為命的母子骨肉分離呢?所以,曼娘也當進府,是也不是?」

  向媽媽見主子被連連搶白,沉聲喝道,「請慎言,夫人敬重長輩的禮數哪裡去了?」明蘭笑的很賴皮:「原就是為著敬重,怕長輩累著,替她把話都說了不是。」向媽媽氣結,太夫人沉著臉,她這把年紀了,總不好和小媳婦鬥嘴,太失身份了。

  「只有一事,明蘭實在不解,」明蘭笑嘻嘻道,「當初老侯爺可是堅不肯叫曼娘進門的。咱們不能因著老侯爺過世了,就不拿他的話當回事了呀。」

  太夫人面無表情,似是也動了氣:「老侯爺的意思是,不可叫曼娘在正房太太進門前到府裡,免得落了親家的面子。也是嫣紅年輕,性子躁,不肯容人,不然早叫她進門了。」

  明蘭大是佩服,也不留口德,笑道:「昨日當著餘家的面,您還把嫣紅姐姐誇的跟朵花兒似的,這會兒就成『不肯容人』了?什麼話都叫您說盡了,我可真見識了。」

  太夫人大怒,拍案待罵,明蘭嬉皮笑臉的連忙舉手打住,「是我的不是,我錯了,說話沒個遮攔,您是出了名的好脾氣,想來也不會和小輩一般計較罷!」太夫人氣息起伏了幾個回合,生生壓了下去,忽想起自己的臺詞都叫明蘭給搶了,接下去該說什麼呢?

  明蘭瞧她臉色變化,好笑道:「既要叫她們母子進門,好歹讓我問兩句話罷。」

  太夫人忍著氣點頭。

  明蘭去看下頭的曼娘,卻見曼娘也在看自己,她臉上頗有些驚訝,似是被自己剛才那番表現給煞到。看她帶著輕視的神情,大約是在想,這麼個沒教養的丫頭怎麼哄住顧廷燁的呢,明蘭很想替自己表白一下,其實她平常絕對是溫良恭儉讓的五好青年。

  「夫人,」曼娘已低下頭去,聲音哀如空谷幽蘭,回蕩在屋中,「曼娘出身卑微,原不敢有甚奢望,只幼子可憐,無能無父。請夫人垂憐,給我們母子一條活路罷!」說著便跪下,連連磕頭,又拉著昌哥兒也跪了。

  這許多年的東奔西跑,她的容貌早已不復光鮮,只一把好嗓子還在。

  明蘭四下看看,深覺四周觀眾委實少了些,可惜了這般大腕的角兒,曼娘此番是媚眼做給了瞎子看,自己根本沒有感動,反而肚腹開始一陣陣輕輕的抽痛。

  「那年在登州見著夫人,曼娘有眼不知泰山,衝撞了夫人,請夫人勿要責怪!」她磕頭愈發起勁,「那日聽夫人替余家大小姐出頭,哪知日後夫人會歸了顧氏……」言下之意,暗指明蘭行事不檢,言行不一。

  明蘭一點都不氣,只淡淡道:「我沒你聰明,婚姻大事只知聽長輩的。長輩叫嫁,我就嫁了,哪裡知道這許多計較。姑娘高看我了。」

  曼娘一窒,一時停了哭求。

  「聽你說話,有副好嗓子呀。」明蘭忽道,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曼娘也沒料到,愣了一下,反應迅速的哽咽道,「奴家命苦,自小四處討生活。」

  「看你唱功身段俱是上乘,只可惜托了女兒身,不能登臺獻藝。」明蘭不聽她表演,只微笑道,「聽說你最愛唱的是《琉雲翹傳》?便是後來跟了侯爺,衣食無憂後,依舊時常在家裡唱這支曲兒?一段段拆開了唱,尤其是那段『探花郎雪夜追佳人,琉璃女泣血表心跡』,于無人時,你更是一字一句反復的唱。」

  曼娘完全愣了,掌心微微發涼,這是她心底的隱事。

  「咱們都是女子,你跟我說句老實話。」明蘭滿臉的笑容,一副熟稔的口氣,「你可豔羨那琉璃夫人?」曼娘張了張嘴,不知如何回話。

  明蘭替她回答,對著太夫人笑道,「我真是廢話了,自是豔羨了,不然怎麼脫了賤籍後,還日夜唱這曲子,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原是做什麼行當的。」

  曼娘臉色煞白,狠狠的咬著下唇。

  毛氏兵法有雲,要打自己的仗,不能讓敵人牽著鼻子走。敵人想打平原仗,你就逼它打山地戰,敵人想正面對決,你就遊擊擾敵。所以,曼娘想談身世可憐,明蘭就談藝術追求,曼娘想拿兒子說事,她就繞開這個話題。

  「高學士捨下一身錦衣榮華,拋卻恩師和雙親的期許,眾叛親離也要娶了琉璃夫人,真是羨煞我等一干平庸女子了。」明蘭玩味的看著曼娘,「觀你行事,也不像那貪圖舒適安逸的,攜子幾千里追隨侯爺,是個有大志向的呀。莫非……」她笑了笑,「莫非你想效仿琉璃夫人,叫侯爺也不顧世人成見,明媒正娶了你?」

  「不!」便是再日思夜想的念頭,曼娘也直覺的否掉了,正想說『小女子出身卑賤,如何敢有這個念頭』,卻又被明蘭打斷,只聽她玩笑道,「你要小心喲,一樣的話說多了,當心菩薩聽見,就當真了。」

  曼娘一咬唇,竟真說不出口了。一旁的太夫人聽的瞠目,有心幫忙,卻不知從哪裡插嘴。

  「這也沒什麼。」明蘭忍著肚腹下墜的酸痛感,半調侃道,「人有上進之心,是好事。你不進侯府,不要安逸日子,只要侯爺這個人。正可見你有識人之明,知道侯爺是囊中之錐,他日必能破囊而出,遠勝於那等狗眼看人低的!」

  一邊說,一邊有意無意的瞥了太夫人一眼,直把人氣了個仰倒。

  曼娘不再說話,收斂了可憐模樣,只沉著眼色,死盯著明蘭。

  「可到了到了,你還是沒能成第二個琉璃夫人。」明蘭不懼她的目光,越生氣越好,只逕自道,「你機關算盡,依舊沒有名分,非但不能進門,連兒子都不能認祖歸宗!」

  「你——!」曼娘的喉嚨竄出滿含怒氣委屈的一聲。

  「你可知這是為什麼?」明蘭搶道。

  曼娘一雙怒目只瞪著明蘭,宛如一隻蟄伏的雌獸,蓄勢待發要撲上去。

  「我來告訴你。」明蘭也不再笑了,神色認真,「你最大的錯處,就是沒明白,真喜歡一個人,就該為他著想。」

  「侯爺心裡仰慕父親甚矣,嘴裡說的再狠,也想父子和睦;若琉璃夫人是你,她早就離開侯爺,絕不叫他們父子因你而不斷爭執生隙。侯爺想娶個賢慧的大家閨秀,若琉璃夫人是你,她早就扭頭就走,絕不礙著侯爺的前程,而非如你,反去登州攪了親事。侯爺想一雙兒女平安康泰,若琉璃夫人是你,她定好好教養孩兒,讓他們自立堅強的成人,而不是把稚齡女兒扔下,又拖著三四歲的兒子遠走天涯。我問你一句,現如今昌哥兒識多少字了,讀了多少書了?」

  明蘭語氣平淡,卻字字句句如針紮。

  曼娘粗粗的喘著氣,她半生籌謀,盡皆歸於流水,如何不恨,齒縫裡卻迸不出一句話。她自小景仰琉璃夫人,處處想學她;她可以說明蘭是富貴出身,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可琉璃夫人當時的處境只有比自己更為艱難。

  「從始至終,你只念著自己。不論侯爺願不願,你的兒女如何,你只依著自己的念頭行事。你這樣,也配和琉璃夫人相比?!」明蘭刻意露出鄙夷神色,「有你這番死纏爛打的功夫,人家早在救助老弱貧苦無數,立起自己一番家業了!」

  那是個神奇的女子,種種才能也就不細說了,每次讀記載琉璃夫人的劄記,明蘭就覺著像在看《天方夜譚》,忍不住嚴重懷疑這是後人添油加醋的神話。其實活到琉璃夫人那個份上,有沒有那位高大學士死命相愛,已不很重要了,套一句政治課上的話,她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並過的很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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