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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王妃的身體微微顫抖,正想說什麼,卻見丈夫已經起了身,伸手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面頰,柔聲道:「等著我回來,昌儀。」

  高百年一踏入昭陽殿,就已經覺得氣氛十分古怪,看來他的預感沒有錯,今天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沖著高高在上的皇帝跪了下去,平靜地開了口,「臣樂陵王參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其實,他有時也會驚訝於自己的反應:事情越大時,思維越集中,神志越清朗,反應越冷靜。今天的這一刻,在他初懂人事之日起,就已經預見到。皇上在白虹貫日之後突然召見他,他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可惜,斛律光大將軍已經出征前線,否則,或許還會有些變數。

  高湛的臉陰沉得仿佛能擠出水來,冷聲道:「來人,給樂陵王備好紙筆。」

  高百年不解地看著侍衛們將紙和筆墨拿到了他的面前,只聽皇上又冷冷道:「樂陵王,你寫幾個敕字讓朕看看。」

  高百年微微一愣,但還是立刻照做了。

  侍衛將他寫下敕字的宣紙遞到了高湛面前,一旁的和士開又將另一張紙也遞了上

  來,並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高湛掃了一眼那兩張紙,漫不經心道:「樂陵王,你私底下寫這個敕字是何居心?可是存有謀反之心?」

  高百年大驚,「皇上,臣冤枉……」

  「冤枉?」和士開冷冷一笑,「樂陵王,你不會認得這幾個你寫過的敕字吧?這可是你的老師賈德胄呈上來的!」

  高百年心裡一沉,只覺得有冷風颼颼灌了進來,雖然明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人總有求生之意,下意識地還是為自己辯解了幾句。

  「高百年,如今證據確鑿,你居然還狡辯,」淡淡的朝陽下,高湛那美麗精緻的臉,完美無缺的五官,無限風情迷惑人心,只是眼中盡是比地獄修羅更血腥殘酷的決絕和殘忍,令人生出發自靈魂的寒意、恐懼和驚乍!

  「來人,給朕狠狠打。」

  高湛的話音剛落,十來個身形彪悍的侍衛立即走上前來,將高百年按倒在地就是一頓拳打腳踢,有幾個衛兵還抽出了棍棒擊打他的要害……

  當無數的拳腳同時向他當頭打來時,他感覺不到疼痛,唯一感覺的是妻子那雙手的涼意;當重重的棍棒襲向自己身體時,他痛惜的不是即將死去,而是無法再去回憶那雙手的涼意……

  府中還有等著他回家的妻子,剛出生的孩子,他,不想就這樣死去,他不想……

  於是,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他居然掙扎著拖著血跡一步一步爬到了高湛的面前,艱難地抬起頭,用最卑微的語氣懇求道:「九叔……九叔饒命……」

  仿佛在那麼一瞬間,他依稀看到皇上的臉上掠過了一絲不忍和愧疚,然後緩緩站起身來。

  他第一次感覺那身影是如此高大,如死神的陰影將他完全壓倒。

  他從沒想過他原來可以把死神冰冷英俊的面容看得那麼清晰。

  這時那雙緊盯著他的茶色眼睛的眼神微微有些改變了,似乎帶著一些同情。還夾雜著一些無奈,但他已無法細想,只覺得頭頂一陣類似滾燙的感覺,隨即有熱辣辣的液體沿著前額淋漓而下,流到了嘴裡,流到了眼睛裡。

  他最後看到的世界一片血紅。

  咣當一聲,高湛扔了沾滿了血跡的長劍,似是疲倦地揮了揮手,「將樂陵王的屍體拖出去葬了吧。」

  「皇上……」和士開似乎還有話要說,但看了看皇上的神情,還是知趣地沒有再開口。

  「高百年還有兩個兒子吧。」高湛忽然轉過頭來。

  和士開心裡一驚,應道:「臣明白皇上的意思。」

  高湛的目光此時已望向了遠方,一聲細不可聞的低喃在喉嚨打了個轉兒,又咽了回去。但和士開還是隱約聽清了那幾個字,「六哥,對不起……」

  高百年因謀逆之罪被誅之後,樂陵王府的上上下下,包括高百年的兩個兒子都在當天被處死。唯一倖免的樂陵王妃怎麼也不願意離開王府,攥著玉玦流淚不止,再也不肯進食。

  ***

  恒伽和長恭風塵僕僕地剛回來,就得知了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恒伽什麼也沒說,立刻匆匆趕去探望正在絕食中的妹妹,長恭擔心之余,連家也顧不得回,也跟著恒伽趕往樂陵王府。

  如今的樂陵王府一派荒涼,四處飄蕩彌漫的就是一種死氣沉沉的味道,猶如自內向外的腐爛。那樣的陰冷,無處不在,森森慘慘,幾乎要把呼吸都凍結,附骨索魂一般躲不開、揮不去。

  還沒等他們到門口,就看到恒伽最小的妹妹斛律婉儀跌跌撞撞地沖了出來,一見到恒伽就緊緊拉住他,放聲大哭,「四哥,原來你真的回來了!你怎麼才回來啊!姐姐她……她剛才已經過世了!」

  恒迦的面色丕變,瞳孔驟然一縮,一言不發地加快腳步走進了王府。

  在王妃的房間裡,長恭震驚地發現了兩個熟悉的身影,年長的那位似乎聽到了腳步聲,緩緩轉過頭,只見他臉頰微微凹陷,面色蒼白,泛紫的唇瓣微微顫抖,整個人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而跪在王妃屍體旁默默流淚的那位年輕男子,雙肩抖個不停,顯然已經是傷心欲絕。

  斛律叔叔……須達哥哥……長恭怔了怔,胸中的酸澀差一點就衝破了喉頭。

  「父親,二哥,你們也回來了。」恒伽的聲音聽起來和平常並沒什麼兩樣,他徑直走到了斛律光的身旁,「死者已矣,節哀順變。」

  斛律光一臉神傷,什麼話也沒有說,須達卻已是按捺不住,站起身對著恒伽的臉就是重重一拳,怒道:「斛律恒伽,你是怎麼做哥哥的,我和父親鎮守邊關,把整個斛律家都交給你了,你倒好,不但連家人都保護不了,現在妹妹沒了,你居然還能這麼平靜!你還是不是人!?」

  恒伽輕輕抹去了唇邊的血跡,臉上神情複雜難辨,低聲道:「二哥,打得好。我答應你們會好好守著這個家的,是我的過錯。」

  「的確都是你的錯!」須達第二拳又流星般揮出,卻在半路上被長恭擋住了那來勢洶洶的攻勢,

  「須達哥哥,這怎麼能怪恒伽,他身在突厥,又怎麼能趕得回來?」

  「高長恭,這是我們斛律家的家事,你給我滾開,不然我連你一起打!」須達怒目而視。

  「都給我住手!」斛律光忽然低斥了一聲,「你們就不能讓昌儀安靜一下嗎!」眾人立刻噤聲,只見他的目光又落在了王妃緊握的右手上,「昌儀臨死前一直沒有鬆開手,到底是藏了什麼東西?」說著,他伸手想去掰開,卻怎麼也掰不開。

  須達也上前幫忙,費了好大勁才一起將她的右手掰開,出現在她的手掌上的,是一塊色澤溫潤的玉玦。

  恒伽的身體微微一震,手指關節已握得發白,表情卻始終淡靜如月下零落入土的片片花瓣,沉聲道:「這是樂陵王隨身扣衣帶的玉玦。」

  斛律光歎了一口氣,須達又忍不住流下淚來,哭訴道:「爹,我斛律家一直忠心耿耿,哪一次征戰,不是我斛律家的兒郎披甲出征前線?為什麼皇上要這樣對待我們?連妹妹的兩個孩子都不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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