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金樽幽月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碩大的白瓷魚盆擺在地上,盆中混著百來隻三寸長的金魚,紅白兩色。綢子做成的兩隻紅白色小旗,甫一出現在魚盆上空,金魚立刻按顏色分組,紅魚聚在紅旗下,白魚都圍著白旗打轉。圍著魚盆的孩童紛紛驚喜的喊起來,一個七歲大的小丫頭拽著弟弟,一直蹲在盆邊看,偶爾她會抬起頭,望一眼馭魚人。馭魚人對著小女孩微笑,可她不笑,只低了頭繼續看魚。

  她怕這個馭魚人,因為他笑顏中的雙眼,就像這冷水中的魚,好看,卻是冷的——她愛看魚戲,因為好看,卻不會將手伸進這冷水裡去。

  紅旗搖動,紅色金魚隨之來回翔游,白魚則潛底不動,收卷紅旗換白旗出,則白魚開始遊動。二旗並豎,紅、白金魚前後間雜,仿佛軍隊列陣;旗分兩處,二色魚又各自按顏色分開,絲毫不錯。

  孩子們鬧哄哄的嬉笑,幾乎要擠到水盆裡去,一個二八妙齡的雙鬟少女忽然出現在他們身後,望著馭魚人輕喚出聲:「紫眠大人。」

  紫眠抬起頭,微笑著站起身來,盆中魚頓時胡亂游開,孩子們見沒得戲耍,一哄而散。

  寶兒從腰帶裡抽出一封信,隔著魚盆交給紫眠,解釋道:「這是白月給你的信。」

  「謝謝。」紫眠拭幹手接過信箋,沖寶兒微笑。

  寶兒眼睛四處亂瞄,又開口問他:「明窗塵呢?怎麼不見他?」

  「……他沒跟著我,如今我一個人住。」紫眠摩挲著素白的信封,輕聲回答。

  他煢煢孑立,細瘦的腰身被衣帶束住,襯著熱鬧的街市,身單勢薄,虛弱得好似大病初愈一般。寶兒望著紫眠的眼睛,卻有如芒刺在背,抓了抓發硬的頭皮,敷衍道:「唔,好,那我先走了。」

  「慢走,」紫眠微笑著點點頭,與她告別,「恕不遠送。」

  「那我明早來取你的回信哦!」寶兒揮揮手,逕自蹦跳著跑開。她在轉身的時候翻著眼睛考慮,自己該怎麼跟龍白月講她的感覺——紫眠如今有點怪怪的,雖然依舊微笑如春風拂面……那眼神卻好似冰下寒水,明明觸碰不到,卻知道是冷的。

  紫眠轉身進屋,孤身一人坐在燈下,凝望著手裡信箋。素白的信封映入他的眸子,好似一方白刃,破開蒙在他瞳中的冰封,讓他的目光流動起來,潺潺如破冰的春水,終於帶了點暖意。

  跟著紫眠卻並不將信箋拆閱,他起身走至床榻枕邊,取過一隻楠木盒,從中取出一枚龍鳳金釵,拈在手中端詳了許久,之後微微一笑,將信放入盒中拿金釵壓好,闔上蓋子後起身走到案邊,抽出一張箋紙,泚筆揮毫寫下:

  安心等我。

  白月,安心等我……

  第六十四章 童謠

  吏部文書和樞密院的軍令同時到達蔚城。

  由於戰事緊急,賀淩雲被奪情,不能回京為父守孝,必須繼續留守蔚城。朝廷為表恩恤,特擢升賀淩雲為正五品中侍大夫。

  本朝武官重階不重品,雖然中侍大夫和正侍大夫同是正五品,但正侍大夫在官階上要比中侍大夫高四個等級。也因此,雖然賀淩雲不及他的父親,但他的品秩已是高過了趙參將。

  至此賀淩雲便成了蔚城主將,樞密院又象徵性的撥給他們五千兵力和一批糧草兵器,短時期內朝廷將無法再對蔚城多作增援——禁軍主力必須集結起來保衛京城,守蔚城就只能靠賀淩雲他們自己了。

  接過樞密院的發兵銅牌,賀淩雲牙根都咬出血來,被提拔不是因為軍功,而是因為父親的死——他只恨自己最後一刻不能守在父親身邊,而要守住這座對他來說依舊陌生的城池。

  父親的虎目又滑過賀淩雲眼前,他心知此刻自己又自暴自棄,如果父親知道他的想法,一定會對他破口大駡,再緊跟著賞他一鞭子吧。賀淩雲苦笑一聲,走到營房坐下,趙參將跟幾個禁軍指揮聚在他身旁,商議如何守城。

  「蒼州失守,如今燕軍主力已沿黃河水路南下,眼下他們只需派出少量兵力,便可圍擾蔚城,截斷我方糧道供給,繼續守城難度極大。」趙參將面露難色。

  「沒樞密院的撤兵軍令,我們就得死守。」賀淩雲瞥了趙參將一眼,冷冷道。

  眾指揮見主將面色不豫,忙圓場道:「主將說得是,飛狐口本就是天險要塞,易守難攻,我們依仗地勢,守城大有可為。」

  「這兩天,全體官兵出動,在燕軍攻來前幫百姓把麥子收割了,堅壁清野。」賀淩雲掃視著座下比自己年長的將領,沉聲下令,「燕軍的優勢在騎兵野戰,並不擅長攻城。前些日子加固了城牆,護城河也已疏浚,如今諸位只需部署下去,按部就班給各條要道設防——陷馬坑、青阱、蒺藜地,需令百姓回避。床弩和七梢拋石機正在趕制,七萬兵力足夠守護蔚城。」

  「我們只有五萬五的兵力吧。」趙參將在一邊咕噥道。

  「還有一萬五的廂軍,必要時,全民皆兵,參將大人還有什麼意見嗎?」

  在座眾人皆噤聲,均認可賀淩雲的部署。跟著大家商榷了一些細節,諸將各執其事,領命後退出營房。

  空落落的營房裡只剩下賀淩雲一人,他坐在主座上,抬頭望著牆上被父親翻舊了的陣法圖,臉上慢慢露出脆弱的表情。他不該坐在這個位子上的,坐在這裡他只覺得茫然,他習慣依賴父親的羽翼,習慣到不屑依賴,甚至認為這羽翼並不存在——乍然失去後他才發現自己的幼稚,他好象被強拉出殼的蝸牛,周身血肉模糊的曝露在外,疼得他幾乎無法動彈。

  爹……您在的話又要抽我了吧,孩兒不爭氣……

  從營房門口悄悄探進半個腦袋,賀淩雲心一緊,立刻收斂面部表情,惡狠狠的板起臉:「你來做什麼?!」

  公輸靈寶呐呐的張開小嘴,愣了半天卻吐不出一個字。她與賀淩雲怯怯對視,這次竟意外的沒有臉紅,反倒臉色發白的囁嚅著:「啊……啊……那個……」

  她想不出安慰的話語,小腦袋瓜子裡裝滿了機械,關於人情世故那有限的幾個詞匯,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不管說什麼她都覺得會傷害賀淩雲,可是她最不想他受傷害。

  好複雜好麻煩好……難過,公輸靈寶一個怔忡,小臉開始皺起來。

  賀淩雲嘩地一下站起身,沖到靈寶身側,咬牙低語道:「不許哭!否則我要你好看!」

  他抖開肩上披風,匆匆往城樓上走,將泫然欲泣的靈寶丟在身後。趕開哨兵爬上望樓,賀淩雲如釋重負般重重摔進木板屋裡,舉起手背壓住酸澀的雙眼。

  爹……

  他渾身顫抖,嘴角終於開始下撇,鼻息濁重,抽泣,手背被滾燙的淚水打濕。

  爹……孩兒一定守住蔚城……

  春天麥子灌漿的時候,天氣一直乾旱,如今收割下來的麥子就有點癟,產量也不高。公輸靈寶紮緊了褲腳袖口,踩在田裡割麥子玩,她的小手被麥芒刺得又痛又癢,忍不住皺起眉頭唏噓吹氣。

  驀地她在麥茬中發現一窩野鳥蛋,忍不住驚喜的尖叫一聲,撿起來用衣服兜著,回頭尋找賀淩雲要跟他獻寶,卻看見他在田間笨拙的樣子。

  他是一個公子哥,哪裡會使用鐮刀,手指早被刀刃劃傷,皮靴上也有深深淺淺好幾道印子。周圍盡是佃戶出身的士卒,利落揮鐮割麥,將他們的主將甩得遠遠的。

  哪有這樣子身先士卒的,公輸靈寶扭過頭皺眉,不忍心看賀淩雲汗流浹背的狼狽樣子。

  賀淩雲抓著把麥子直起身來,只覺得後腰酸痛難忍。一滴汗水忽然刺進他的眼睛,他慌忙閉上眼,伸手擦掉滿額的汗水,再抬眼時就看見遞鋪兵策馬飛馳而來,遞上五百里加急的消息。

  ——京城秦太尉病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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