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金樽幽月 | 上頁 下頁
八二


  「好好的扶我做什麼?我不用你扶。」男女授受不清,錢大人一臉不愉快的要揮開龍白月的手。

  「大人左邊身子明明不方便,還是別勉強了。」龍白月亦固執的不肯讓步。

  錢大人聞言愣住,一時竟停止掙扎,乖乖的任龍白月將自己扶進車子。待得二人上車坐穩,小廝揚了兩下鞭子,吁吁幾聲,緩緩驅動馬車前進。馬車裡錢大人和龍白月都不說話,沉默了半晌之後又是錢大人開口:「你眼睛倒毒……還沒人看出來過。」

  龍白月笑笑:「以後大人再不要說奴婢不合格了,奴婢剛剛沒仔細觀察那孩子,是因為生氣來著。」

  「那你還是不合格,」錢大人依舊仰著臉搖搖頭,眼角瞥見龍白月在不服氣的皺眉,才又開口,「醫者不應在乎他人喜惡,更不應在乎自身喜惡。」

  「這如何能做到?」龍白月可不是心如止水的性子,若是讓她救治自己討厭的人——比如說宰相,她不下個半斤砒霜她就不叫龍白月啦!

  「當然得做到,受個人情緒影響而失去冷靜客觀,不配稱其為醫者,」錢大人瞅瞅龍白月靈動不馴的臉,頗不以為然:「昔日戰國名醫文摯,在御前故意驚辱聖駕,激使齊王破口大駡,治癒了他的抑鬱之疾,卻最終被齊王下令投入鼎中烹死。你有這樣的覺悟嗎?」

  龍白月聽得渾身一哆嗦,她之前從沒考慮過太多,哪裡知道行醫竟然會這樣危險?

  「前秦主苻生,吃棗太多致使脾胃不適,太醫程延據實以告,苻生心胸狹窄,怒曰,『汝非聖人,安知寡人食棗。』將程延斬首棄市。伴君如伴虎,安分守己尚且不能自保,再攙雜進喜惡是非,則命運更加危如累卵。」

  「奴婢以為這樣的情況下,處事應更為圓融變通才是。」主子這麼惡,做事還老實巴交的,豈不是自尋死路?拿這樣的事例教育她,她更加不能冷靜客觀啦。

  「嘿,人要聰明,但不能自作聰明。毒殺漢宣帝皇后的女御醫淳於衍;進獻雉羽裘,私通皇后毒殺太子的西晉太醫程據,誰不顯赫一時,又何嘗有好下場?」錢大人說得累了,一邊閉目養神一邊有些悵然的低吟道,「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複問,白雲無盡時……唉……說到底,這潭是非的混水有什麼意思,我還是得……」

  話音未落,錢大人倏地臉色慘白,他按住自己的肚子,左手和左腳開始痙攣,痛得他黃豆大的冷汗紛紛滾下額頭。龍白月嚇慌了,要上前扶他,手卻被錢大人擋開。錢大人喘著粗氣咬牙道:「不妨事,疼一會兒就好了。」

  「要不要請別的太醫看看?」龍白月焦急的提議道,「奴婢方才就發現大人身子不靈便……」

  「不用看了,」錢大人打斷她,「我這是周痹症,誰也治不好。」

  周痹症是絕症,龍白月聽見也嚇了一跳:「這可如何是好?」

  痛感稍歇,錢大人如蒙大赦般躺倒在車廂裡,虛脫的展開身子:「龍醫女,麻煩你替老夫按摩一下左膝。」

  龍白月乖乖聽命,幫錢大人按摩時心思兜轉,想到了紫眠:「大人,奴婢向您推薦一人可好?他大概能有法子……」

  「誰?」

  「紫眠大人。」

  「他?」錢大人睜眼,冷嗤一聲,「他素來與醫官局交好,但今次在朝堂上呈報土雨之事,老夫才真正知道他與我道不同——不相為謀。」

  這件事紫眠不曾與龍白月提過,可她也略有耳聞,龍白月當然要維護他:「關於土雨的解釋,紫眠大人一定是秉公直言,奴婢不認為他會站在宰相一邊。」

  宰相曾經怎樣對待紫眠,只有她知道。

  「天真。」錢大人不以為然的吐出兩字。

  「我……」龍白月不知該怎麼說服錢大人,卻被他說的兩個字攪得心亂如麻。朝堂上瞬息萬變,能有多複雜她不知道,她只關心紫眠——他會和宰相妥協嗎?

  不,她也不要去關心這個,她只要相信他就好。不管世事如何變幻,她只需要知道她的紫眠溫柔細心又善良,這樣就足夠了。龍白月還是想開口幫錢大人,不料卻被他揚起手打發掉:「下車吧下車吧,已經到別院了。不用再多說,兩天后我來接你再往閻府去。」

  龍白月瞠目結舌的被錢大人趕下車子,她怔忡的望著馬車絕塵而去,哭笑不得。這錢大人,還真是個頑固的老頭子。

  閻府噩夢般的遭遇讓龍白月明白,自己想要脫胎換骨並沒有那麼容易。想要打破禮教的偏見,只能靠時間和自己的努力慢慢獲得別人的認可。可是閻府……哎哎哎,她能不能不要再去啊——她好怕,真不想再去面對那刀子一樣冷血的聲音。龍白月這兩天只要一有空,就不停的在心裡祈禱閻府的小公子能夠不藥而愈。

  現實當然是事與願違,兩天后,龍白月還是不得不苦著臉爬上錢大人的馬車。錢大人在馬車裡對她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我們上閻府去,這一次我有把握他們會採納我的意見。」

  龍白月仔細瞅瞅錢大人的臉,找不到一絲幸災樂禍的神情,這讓她不得不在心裡喟歎,能做到這樣一心向醫,該是多正直單純的人。她能做到這點麼?龍白月在心裡反思,佩服之餘只能無可奈何的鄙視自己——她一向活得太恣肆隨意了,恩怨分明,想要有錢大人這樣的定力,還得從頭再修煉起。

  他們趕到閻府的時候,才知道閻小公子已經病得奄奄一息了。這一次女眷們沒有回避,也可知事態的嚴重緊急。龍白月進了屋子打量一圈,除了那日見過的新寡婦人,還有兩位上了年紀的夫人被丫鬟們簇擁著。那兩位夫人眉眼相似,保養得甚好,所以看不出年紀差別,只覺得其中一位眼神更淩厲一點,看龍白月的眼神也充滿敵意——龍白月猜她就是賀夫人了。

  還真別說,賀淩雲臉臭起來的時候,和他娘真是挺像——無論是上挑的長眉還是下撇的薄唇,都不招龍白月待見。哎,不行不行,她要心如止水客觀公允,龍白月深呼吸,開始修煉……

  那新寡的婦人是孩子的母親——閻府少夫人朱璃,她早已哭得沒了力氣,任由兩個侍女扶著。錢大人打量了她一眼,回頭摸了摸病懨懨的孩子:「嗯,不出下官所料。龍醫女,你也上前來看看。」

  龍白月瑟縮了一下,膽戰心驚的回望賀夫人,見她這次冷著臉一言不發,方才定定神走上前,摸了摸孩子的額頭和手腕。龍白月低聲對錢大人說出自己的所見,第一次望診竟謬誤不多,讓錢大人不禁微微頷首。

  錢大人仍舊開得是石膏湯,方子順利的被侍女拿下去,抓藥煎煮按部就班。喝完茶領過酬勞後,臨走時錢大人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蒼白無神的少夫人朱璃,猶豫了一下,還是請了閻夫人一邊說話。

  「少夫人兩眼直視無神,神色頹靡呆板,蒼白羸弱。下官恐她是心病難醫,請夫人多加注意。」錢大人提醒道。

  閻夫人嘆息一聲,淒然淚下:「我兒浚沖命薄,夏天在北邊陣亡,也苦了這孩子。如今天天打發她上親戚家散心,可鬱鬱之情總不見好。」

  「心藥也需對症……」錢大人也無奈,不方便再多言。

  陪在閻夫人身邊的賀夫人這時候冷哼一聲:「怎麼對症?難道要她改嫁?不成體統……」

  閻夫人慌忙推推賀夫人,暗示她噤聲:「姐姐……璃兒還在里間呢。」

  賀夫人不再多言,冷淡的轉身走進里間,獨留下閻夫人很不好意思的招呼錢大人。龍白月跟著錢大人離開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瞥了一眼裡間,就見小公子躺在床上睡著,呆坐在一邊的少夫人朱璃看見賀夫人走向她,忍不住委屈的喊了一聲姨媽,面色慘白的哭倒在賀夫人懷裡。

  「女子沒了丈夫,便是沒了人生……」錢大人坐在馬車裡發呆,「這叫做未亡人。對於相信自己只欠缺一死的人,我們做醫生的該怎麼辦?眼看著她們一點點油盡燈枯,饒是我們醫術無邊,都不知道輸給了誰……」

  面對禮教、規矩、道德,他開不出方子來呀……一通無奈,錢大人心裡猛然一揪,內臟又開始刺痛起來。他痛苦的悶哼一聲,汗如雨下的倒在車廂裡,左肢病態的痙攣扭曲。

  這時就見龍白月揚起車窗布簾,對駕馬的小廝高聲吩咐:「去紫眠大人府邸。」

  「你做什麼……」錢大人掙扎著咬牙反抗——已經連著很多天沒給紫眠大人好臉色了,這時候去求他,丟死人了。

  龍白月攀在車窗邊,此刻回頭看著錢大人鬧彆扭的眼睛,咧嘴笑了一下:「醫者不應在乎他人喜惡,更不應在乎自身喜惡。大人,您不合格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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