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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


  皇帝看著她微微皺起的眉頭,那搜腸刮肚的模樣,此曾相識。

  心中長歎,這個女兒,雖然人人說長得跟他比較像,可秉性卻是七分隨了她母親。比如,不愛讀書。

  他想起當年,她母親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讀書的時候,兩隻眼睛盯著書冊上的生字,也是這般糾結之色。而自己那時如何呢?皇帝回憶著,他覺得自己應該也像個傻瓜一樣,盯著他的美人目不轉睛。那般心情,似乎現在仍有餘味。

  皇帝不禁自嘲。

  他望向殿外,日光融融,天空在屋簷下露著湛藍的顏色。

  有有十五年了吧?

  他常常想,如果那個午後,他沒有去市中,將來會如何?

  那時,沒有人叫他「陛下」。

  他不過是長安城一個騎都尉的兒子,剛剛隨著父親來到長安,也還未取字。

  他的母親身體孱弱,來到長安之後,不久就去世了,只給他留下了一個年幼的親弟弟。

  魏郯的母親生前愛瓷,帶到他也懂瓷。

  他還記得,那日他湊巧走過東市,當自己看到路邊那小販懷中的梅瓶時,眼睛一亮。

  而當他去問價的時候,眼睛不住瞟著的,卻是小販的臉。

  那是一張生得十分漂亮的臉。細膩白皙的皮膚,陽光下,兩頰透著淡淡的粉色。

  從洛陽到長安,魏郯見過不少長得漂亮的少年,不過眼前這個,是個女子改扮的。她似乎並不知曉自己已經被人識破,猶自學著男子的腔調,像在為自己出來混市井壯膽。

  此事之後,魏郯有時看到瓷瓶,心裡還會時而想起那個小販的樣子,覺得好笑。長安比洛陽大得多,魏郯要做的事也多得多。

  比如,天子下詔,在世家子弟中選拔少年羽林郎,魏郯躍躍欲試。

  比如,魏郯的祖父給他定下了一個出身優越的女子做未婚妻,叫徐蘋……

  而那次市井裡的偶遇,猶如瀚海中的沙粒,很快被他拋在了腦後。

  魏郯的母親和祖父相繼去世,他守喪不得婚娶。而祖父定下的婚事,只得擱置一旁。

  魏郯並不著急,因為他覺得立業才能成家,自己還需闖蕩一番。

  天子對少年羽林十分重視,不僅與禁中羽林同等俸祿,還有意從中拔擢人才。雖然遴選範圍是世家紈絝,但有志的子弟也是不少。

  魏郯出身將門,一路比試,倒是順利。最後一關,他的對手是個長著面容白皙的青年,卻長著濃密的鬍子。魏郯看他面目頗為秀致,知道此人出身京中紈絝,開始時並不放在眼裡。不料幾個回合下來,這人竟是身法了得,好幾招,魏郯險些接不住,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最後,那人到底力勁不如魏郯,被打倒在地上,場外的人哄然叫好,魏郯與那青年一個站著一個躺著,一邊喘氣一邊互相瞪眼。對視了好一會,那人抹一把臉上的汗,慢慢站起來。

  「你叫魏郯?」

  魏郯昂首睨他:「正是。」

  那人看著他,忽而一笑。陽光下,齒如編貝,眉宇和雙眸泛動熠熠神采。

  「後日可有空閒?」他問。

  魏郯不解其意。

  「後日申時,玄武池北校場,你我再比。」那人不等他答應,已經拋下這句言語,逕自離開。

  魏郯雖然不喜歡受人指使,卻也不喜歡讓人小看。到了那人說的時辰,他還是去了玄武池。可當他看到等在那裡的人,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那是裴潛。

  魏郯雖然來到長安的日子不長,裴潛的名號卻是聽過的。無論走到何處,總會有人提起這位名冠京華的少年。不過魏郯向來對那些只愛舞文空談的文人不感興趣,就算在一些聚會之所見到,他也從不去湊熱鬧。

  那個留著鬍子的人,原來是裴潛。

  雖然知悉了對方的身份,魏郯卻沒有手下留情,仍然使盡全力。日落之時,二人的身上都落了累累淤青。裴潛與他相視大笑,此後,二人竟成了好友。

  裴潛雖名聲在外,其人卻平易謙虛。他對劍術著迷,常與魏郯切磋劍術,對魏郯的武藝更是推崇。

  魏郯亦甚為欣賞裴潛,他雖文氣,卻沒有紈絝子弟的脂粉氣和勢利做派,對一些事的看法也與魏郯相近。

  有一回,眾人踢蹴鞠,裴潛脫下汗濕的上衣指使,魏郯看到他的臂上有個紅紅的印子,像是指頭的痕跡。

  旁人亦見到,笑起來:「季淵,哪位女子這般兇悍?」

  裴潛低頭看了看,不以為意地說:「哪有什麼女子,野貓抓的。」

  有人戲謔:「季淵,那只野貓姓傅麼?」

  眾人哄笑,裴潛亦笑,毫無惱色,繼續與眾人去踢蹴鞠。

  那人提到「姓傅」,魏郯明白過來。他早已經聽說過,裴潛十一歲的時候定了親,未婚妻是傅司徒家的小女兒。兩家都是世居長安的高門,合襯非常。

  魏郯沒有見過裴潛這個未婚妻,只知道她比裴潛小許多歲。可雖然裴潛不曾與他提及,魏郯卻知道裴潛對他的未婚妻很是喜愛,因為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小小的桃符,正面寫著「潛」,反面,是一個「嫤」字。

  少年羽林的名冊終於張榜,魏郯的名字赫然其中,毫無懸念。父親很是高興,甚至提早給他取了字,叫孟靖。

  第一次到宮門巡守的時候,魏郯立在高大的門洞前,看到宮闕層疊,陽光穿過雲彩落在他的身上,只覺心中登時開闊。

  那輛飾玉垂香的馬車朝他馳來之時,也是這般光景。它穿過遠方的一重城門,車輪碾過泛著金光的磚石,如同雷聲暗滾。

  魏郯新當上軍曹,年輕氣盛,執意要查驗車中的人。引車的內侍很是不高興,說車內的貴女乃是太后召入宮中。

  正僵持間,車幃卻忽然開了。

  魏郯看到裡面那個頭梳總角的少女,愣了一下。

  那是一張精緻天成的面容,明眸如波,唇如英瓣。少女不慍不急,只瞅著魏郯:「你如今見到了,可放行了麼?」

  魏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讓開,又是如何放行,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那車已經走遠了。

  「孟靖。」一位年長的羽林笑呵呵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那是傅司徒家的女君,太后疼愛得很,將來再見到,不可再得罪。」

  魏郯聽著他說話,想著的卻是別的事。

  那張臉,那般神氣,他總覺得在何處見過。魏郯冥思苦想,只覺答案呼之欲出,可他總是想不起來。

  直到走回家中,他看到角落裡那只瓷瓶,幡然醒悟。

  市井中那個女扮男裝的小販,也是這般瞅著他,學著男子粗聲粗氣的嗓門:「身無百錢,不走長安。我這梅瓶,要賣一百五十錢呢!」

  魏郯自幼性情不羈,洛陽長安都被他走了個遍,別人嘴裡的奇聞,他常覺得沒什麼大不了。

  可是那個傅氏女君的事,卻叫他思忖了好幾日。

  她出身高門,養尊處優,有太后那樣的姨祖母,有裴潛那樣的未婚夫。這樣一個女子,竟會喬裝改扮,到市井中販貨?

  生活所迫自是不可能,那麼,是愛好?

  魏郯越想越覺得啼笑皆非,世上有人好文,有人好武,有人好奇巧之物,有人好非常之事,但是一個貴女好混跡市井,他是頭一遭遇到。

  裴潛知道麼?魏郯好奇,卻並非多舌之人,無意戳破。

  嫤。魏郯想起裴潛脖子上的桃符,上面有這個字。

  此事之後,魏郯又見過幾回傅嫤的車。只不過,他沒有再攔,只是查驗通行信物,然放行。當然,車裡的人也沒有再撩開車幃來看他。

  「孟靖,有女子找你!」一日,他正從宮門換班下來,有人大聲對他說,停了停,補充道:「不是上次那位!」

  同僚的羽林郎們一陣哄笑。

  魏郯無奈地瞪他們一眼,走過去,卻發現果然是一位陌生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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