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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哦……」阿謐一點也沒被這些聲音嚇到,相反,她似乎很興奮。小手在我的衣服上一扯一扯,兩隻眼睛好奇地望著前方,嘴角掛著一滴搖搖欲墜的口水。

  「噓……」我在她耳旁輕聲道。

  軍士的陣列、操演足足持續了半個時辰。鳴金收兵的時候,只見校場上如同萬馬奔過,未幾,軍士的佇列已經回到了最初的樣子。

  程茂再度上前請令,魏昭說了些鼓舞之言,詞句工整,一板一眼。

  我聽著他悠悠地言語,望向台下一動不動、被塵土和汗水映得形容粗獷的將官和士卒,只覺眼前一切有些說不上來的怪異。

  走下點將台之後,我看到程茂立在兩步外,汗水從他的頭盔裡滴下,落在鐵甲上。他的身後立著一排將官,皆是同樣淋漓,卻如石雕般一動不動。

  「夫人。」程茂上前,向我一禮。

  「夫人!」後面的將官亦整齊劃一。

  「諸位將軍辛苦。」我向他們深深還禮。

  寥寥數語,並無多話,一些感懷卻似心照不宣。這是魏郯帶出來的人。我心底長歎,卻並不只有悲傷。

  魏昭的臉色一直很平靜,但面對這些人時,我能感到那神色裡的不自在。

  軍士們列隊在道旁肅立,登車離去時,我忍不住再回望,高臺、營房、軍士、轅門,這個魏郯為之傾注心血的地方,也許有著雍都裡對他懷念最深的人。

  路上,阿謐困了,哺乳之後就想睡。

  「夫人,這是……」阿元從馬車角落裡拿出薄褥給阿謐墊著的時候,從裡面掉出一個紙團。

  我一愣,接過來打開。

  只見這是一張剛扯下來的紙片,上面只有幾個筆跡粗硬的字,卻教我心神俱震:大公子未死。

  回到宅中的時候,我覺得我身上的每一處都被激動的血氣沖得微微顫抖。我努力地克制,不讓自己有任何異狀。

  狂喜、驚疑,還有不安,每一種都那樣強烈,剛看到那紙片的時候,我和阿元互相瞪著,幾乎有整整一刻說不出話來。

  魏郯還活著。

  他,還活著……

  一個聲音在我的心裡反反覆覆地念叨,我將那紙片看了不下百遍,可是那幾個字卻只多不少。他沒死,他在何處?為何不回來?呂征又是怎麼回事?天子、魏昭、郭夫人知道麼?這紙片又是誰放在車內的……每一個念頭都帶著以後,而後面牽扯著的,如同埋在沉沉的迷霧之中,教人窺探不得。

  返回的路上變得心事重重,而回府之後,當滿府的縞素和孝服觸入目中,我的思緒瞬間清醒。

  魏昭入城之後便告辭去了別處,我走入府中,哭喪的家人在堂上賣力地痛哭著,弔唁的人絡繹不絕,見我來,同我行禮,言辭哀切。

  雖然字條上的話並未證實,但我卻有一股強烈的感覺,覺得那說的是真的。於是,這府中的一切在我眼中便成了一場戲,誰是倡優,誰是看客,誰是收了錢在幕後冷眼旁觀的人,一下變得清晰起來。

  「阿嫤……」這時,一個聲音傳來,我看去,卻是舅母。

  她眼圈發紅,拭拭眼淚,拉著我的手:「我可憐的甥女,如何這般多舛!」

  §第93章 猜疑

  舅母是來奔喪的,也是來告別的。

  我請她到內室坐下,她歎著氣,與我將因由一一道來。

  喬緹有孕,隨姑氏回到了南陽養胎,她的丈夫岑緯,幾個月前派往河北邢州。而舅母的獨子喬恪,近來也被派去了河南濮陽任郡長史,舅母思前想後,決定隨著喬恪一起去。

  喬恪去濮陽的事,我是知道的,就在這兩天。原因不用問也知道,魏昭上來之後,原先魏郯拔擢的庶族官員一些被撤換了許多,而喬恪雖出身高貴,他被視為魏郯的親信,被一併牽連。一郡長史,其實也是個不錯的官位,可那一般是年老將要出仕者的去處,放在一個年輕人身上,這輩子的官運也算到此為止了。

  「阿嫤留在雍都,也要保重。」舅母拭拭眼角的淚水,歎道,「舅母曾聽說,魏康可不是善與之人。」

  「魏康?」我訝然看著舅母,「舅母怎提起他?」

  「你竟不知?」舅母亦訝異,「朝中兵馬不足,魏康奉詔從涼州領了六萬來援。」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

  「六萬。」我低低重複著,「何時的事?」

  「就這兩日要到了,伯恭先前在宮中做廊官,聽朝臣議論才得知。」舅母皺眉,「阿嫤,這麼大的事,他們也不同你說,大司馬才走了多久……」她聲音悲戚,複又垂淚。

  我安慰著舅母,又說了些別的話,我將她送出府去。

  回來之後,心思卻再也停不下來。

  魏康,魏傕的弟弟,魏郯、魏昭、魏安的三叔父,去年年末的時候曾經來過雍都,被任命為涼州太守。

  六萬涼州兵。我暗自倒吸一口冷氣。

  涼州民風彪悍,當年何逵亂政,也是朝廷虛弱,他仗著十萬涼州兵就闖進長安作威作福。魏昭這般著急,是因為要對付梁玟麼?還是……

  莫名的,我想到了魏郯,忽然像窺見了一絲奧妙。

  或許不管事實如何,魏昭自己是認定了魏郯已死,所以,他大張旗鼓為所欲為。

  雍都的駐軍,如今不過細柳營的三萬人。這三萬人,魏昭想靠著自己的如今的地位拿過來,但看起來並不容易。

  魏昭上來以後,每日忙忙碌碌的,不過是鞏固權力。可如今朝中的權力,軍、政一體才能牢牢把握,而一個野心勃勃的人,手上沒有聽話的兵卒,再高的官位也是個笑話。可惜,魏傕沒有給魏昭留下任何可供他隨意差遣的軍隊,於是,魏康手上的西涼兵就是個不錯的選擇。去年魏康來雍都,這兩人可是相談甚歡。

  魏郯在前方的兵卒,拖住梁玟也算綽綽有餘;而魏昭在雍都站穩了腳跟,就算沒有了汝南、邰州一帶,北方大部也仍然在他手裡。

  所以,他有意往北遷都。

  尤其重要的一點,魏郯出事至今,不過五日。而魏康遠在涼州,就算一路快馬,也要十天半個月。推算下來,至少魏郯啟程去新安的時候,魏康就率軍上路了。這般巧合,若說無叵測居心,若說無所預謀,誰人會信?且他率六萬人從涼州而來,並非颳風般無影無蹤,其中關節,必定也是有人照應。

  心底越想越亮堂。

  不管魏郯現在是生是死,雍都並非我和阿謐的久留之處。

  魏康果然來了。

  就在第二日,他到達雍州城外的消息傳了來。

  郭夫人的臉上有掩不住的笑意,魏昭則一早就出城去迎接。

  我與梁蕙等一干女眷等候在府中,將近午時的時候,家人傳報,說魏康已經來到。

  只聽得一聲長歎:「天妒英傑,我魏氏侄兒罹難,家族不幸!天下不幸!」望去,只見一人身著孝服,滿面悲傷地疾步入內,正是魏康。

  堂上家人放聲大哭,魏康涕淚縱橫,扶著靈案泣道:「去年所見,我眾侄兒英武出眾,望之可傲世人!怎知才過半載,已陰陽兩隔!是我來得太遲!若我涼州兵馬及時趕到,必不使我眾侄兒受半分危難!」

  哭聲更加淒切,周氏和毛氏相扶著,哭得跟淚人一般。我亦低頭,以袖掩面。

  魏郯下落不明,我也想哭,此時卻哭不出一點水星。思索了許多事,我的心中便清明許多,而魏康所說的話在我聽來,也就不那麼情深意切。

  「三叔親自弔喪,孟靖等人在泉下若有知,亦可心中安慰。」郭夫人上前勸道,說罷,讓家人一一來與魏康見禮。

  魏康一一說些安慰的話,周氏和毛氏啼哭不已。「侄婦節哀,家中還有尊長幼子,保重才是。」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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