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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我一番懇切言辭說完,美人爹爹惻然長歎,側頭避開了我的目光:「丫頭,你說得何嘗不是道理,爹爹也因此事而煩惱。綠川岡地歸順不久,若是鎣帝下旨殺了飛雪,恐生激變,到那時怕會連累了青華溪十數萬男女老少。但此事鎣帝又須給你個交代,畢竟他立你為後,不能坐視你的安危不顧,是殺,是赦,他也只等你的決意。那夜你入宮求旨赦免飛雪,鎣帝當時雖未答允,但事後和我談及此事,也感念你顧全大局,正是保全了所有人的做法。只是,只是終究要你親口說出來,太委屈了你……」

  「忍辱,方可負重,這句話當年女兒說給過君家少主,此刻再一遍遍地說給自己。我為飛雪跪求赦免的旨意,更為她成就姻緣,人人都笑我愚傻,自從爹爹親手將我送走,時至今日,我受的委屈還少了嗎?」我不勝唏噓地說道,看美人爹爹一臉惻隱,我趕緊接口道,「爹爹,我不是怨你才這麼說,你別多心!」

  「不語,爹爹和你娘親當年送你進含章宮,也是不想你一輩子在花家寨當個野丫頭,最終不得出人頭地。鎣帝鋒芒難掩,金鱗絕非池中物,你能身入含章宮,再加上爹爹身後的綠川岡地,本以為你不會吃太多苦,更能因此榮耀加身。現下看來倒是爹爹錯了,父母眼中的『好』,許是並非你想要的吧?」

  我垂頭沉思片刻,抬眸望入美人爹爹的眼底,鄭重說道:「曾經我不懂爹爹為何要將我送進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現在想來,這世間沒有不疼孩子的父母,爹娘本也是為著我好。自我入宮的那天起,不,自爹爹到了綠川岡地,自我出生的那刻起,我便註定了要成為含章宮裡的『醒月神女』,不僅因爹爹,更因公子蘭深謀遠慮,早在數年前便已看透了天下形勢,公子蘭……他要的何止是醒月國,他要的是天下一統,萬民歸心!今日我問爹爹一句話,女兒想要的幸福,爹爹能成全嗎?」

  美人爹爹眸光微轉,挑唇而笑:「丫頭,你這句話從一開始就說了,豈不省些力氣?只是有句話,爹爹得提醒你,君亦清那小子是爹爹看著長大的,他的心裡真正想要的,你給不起。你以為你這番成全他和飛雪,就能叫他感恩戴德了嗎?只怕是恰恰適得其反,丫頭啊,你還是太不瞭解男人的心思了。」

  我回給爹爹一個微笑,說道:「與其讓他娶個素未謀面的女子,不如娶個全心全意愛著自己的女子,他要的我固然給不起,我也無法做到面面俱到,世間事本難兩全,何況……爹爹啊,說到底,你對綠川岡地有多大把握?若是因為女兒而毀了所有人,女兒寧可不要這個奢求來的『幸福』了。」

  「小丫頭小瞧你爹爹嗎?」美人爹爹斜我一眼,從鼻子裡噴出「哼」的一聲,「鎣帝下旨迎娶的是雲翊將軍家的『小姐』,你爹爹我蝨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將庫房裡那些個彩禮啊賄禮啊一股腦兒全當嫁妝送還給鎣帝,只當是為擴充國庫添磚加瓦了。況且邊疆戰事一觸即發,這麼厚的大禮砸回去,應該能堵一堵攸攸眾口了吧。」

  我滿心崇拜地看著美人爹爹,合著他是將一切計劃妥當,連嫁妝都一分不費,早有那些個王公大臣們巴巴地送來了。

  怪道人家送什麼他都照單全收,又詳細地登記造冊錄到帳上,看來誰家的賄禮豐厚,說明誰貪的越多,就算最後都被爹爹做人情送給了鎣帝,怕這些人也只能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了……

  冷汗啊,這世間得罪誰也不能得罪美人爹爹,姜果然還是老的辣,和爹爹比起來,我簡直善良如純潔小白兔,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這天就要變了,又有誰,能攔得住呢?」

  文鼎裡的瑞腦香燃到盡頭,火光一亮,隨即化作灰飛煙滅。

  時至下元節,醒月舉國上下行祈福禮,焚金銀包,是夜千家萬戶將軋製好的新巧花船放到河裡消災去厄,看著滿河道裡五彩繽紛的紙船,讓我不禁想起東皋的女兒節時,水雲澤中連綿成雪舞銀浪的荷燈。

  下元節後十四日坤極冊封大典,天將破曉時分,我早早起身,被服侍著焚香沐浴完畢,到祠堂拜過神影,回到廖風堂正廳上時,帝后大婚的禮服已經平整地鋪展在芸香榻上。

  雪銀絲絞著雀金線織就的闊擺大常禮服,被燭光晃過,裙裾上流過一層又一層瑩華璀璨的光芒,仿佛柔和的月光傾灑其上。禮服的袖幅上墜飾冰藍寶石,每一片孔雀羽的翎眼上鑲嵌著一顆血蓮紅寶石,紫鴉烏色的織錦玉帶交纏兩條宮絛,打著同心結,纖長的流蘇碧絲線珍珠串垂到裙擺以下,絲絲縷縷,纏綿不盡,紅玉結鈕,銀刻九鸞,正衿滾繡行龍,鸞鳳,日,月,星辰,宗彝,黼,黻,腰間一塊白璧無瑕的玉珮,雕成蘭花形狀,用銀絲勾了兩片迦蘭紫藤葉。

  極盡奢華的帝后禮服旁端放著一頂鳳冠,我數著上面的珠串,軒廳門開處,娘親隨一眾宮婦走了進來。

  為首一名宮婦向我拜禮,恭敬跪稟道:「今日擬定于蘭臨殿舉行坤極冊封大禮,之後於月影台設宮宴筵請文武百官,恭請貴人即時大妝更衣,以備迎親吉時。」

  我點頭示意,說道:「你們退下,我有話要與夫人交代。」

  宮婦們婀娜倒退出正廳,娘親走到我的面前,我轉頭看向她,輕輕喚了聲「娘」。

  她將我一把攬入懷中,摩挲著我的脖頸,深吸口氣,說道:「不語,我的女兒……」

  娘親臉上的神情,讓我恍惚憶起十年前坐上含章宮車的那個瞬間,她靠在柴門旁,默默用衣袖擦去臉上的淚水。

  胸口微微地酸脹,我抬頭迎上她的視線:「娘親想是捨不得女兒嗎?」

  娘的眼中溢滿不能流出的淚水,勉強對我笑道:「不語,這些年你在外面受了委屈,娘知道說什麼都為時過晚。只是好容易咱們一家人團聚幾日,你又要離開了……咳!明明是女兒大喜的日子,娘倒想哭,真是……」

  「娘,你和爹爹多加保重,女兒今日之後不能再在爹娘身邊盡孝了。雖說爹爹如今皇寵甚隆,卻也難保將來沒有閃失,娘親比女兒更深知爹爹的心思,必要時務須記住『激流勇退』這個道理,此外女兒再也沒有任何惦念。」

  隨著激流勇退四字被我緩緩說出口,我在娘親手背上用力按了下,娘抬手攬住我的肩頭,輕聲說道:「你說的我都記下了。不語,讓娘最後為你妝容一回,可好?」

  我還未答言,她已揭開案上的雕漆妝奩,挑出一根玉簪,將簪中所貯的香粉倒在掌心中,輕輕撲打在我的臉上。香粉潤白薄透,娘的手指細細摹畫過我的眼角眉梢,將粉一點點展勻,又拈起一根螺子黛握進指端,儼儼施過我的雙眉,我側頭向鏡中瞥去,竟是一雙俏麗冷挑的卻月眉。

  「記得娘親曾為我畫過遠山眉,畫得極美,今日這眉形倒也別致。」我笑著說道,壓鬢的珠滴映在靨畔,灑下點點光暈。

  娘親笑而不答,將我的長髮挽起,用一支翔鳳展翅烏金冠珠釵綰成婦人的髮髻,從妝奩的格底取出一對疊花紫榴石耳鐺,為我輕輕戴在耳上,一搖一蕩間盡顯瑩華。

  我從椅中起身,朝她跪拜下去,畢恭畢敬叩首道:「母親,女兒走了。」

  娘親挽住我的雙臂,將我扶起來,她的眸光溶溶,漾起一抹難掩的傲色:「我的女兒,從今以後必定榮耀披身,流芳醒月,受萬民景仰!」

  我挺直脊樑,揚手展開嫁衣,翩躚的衣袂在空中甩出一道紅色弧線,割斷了我的視野,也擋去了母親臉上滑落的淚珠。

  黃緞盤金繡鳳大禮輿停駐在雲翊將軍府門首,一眼難以望到盡頭的迎親隊伍擁堵在金穀巷中,繡錦帷幕之外圍擋著身穿彩衣的觀禮人潮,鳳翣龍旌,雉羽宮扇成雙成對,佇立在一旁的宮侍手中捧著銷金爐。五色排穗花轎象徵性地從府中直抬到大禮輿前,轎簾揭開,宮婦手捧金盤走進輿中,半晌後空手倒退而出,鳴禮炮一聲鳴響,宣告了坤極冊封大禮的開始。

  大禮輿隨著一聲炮響端然起駕,九鳳黃金傘遙遙在前方開路,迎親隊前的執引宮侍揚撒起漫天花淑,將帝后的輦輿所過之處鋪滿花瓣,禦香繚繞,蘭麝盈睫,我雜在觀禮的人潮中,看著黃金鳳輿踏過落花,漸行漸遠。

  趁人潮湧動的間隙,我拐進巷口的窄道,甫一踏出金穀巷,街頭巷尾到處擁擠的人潮瞬間將我湧入其中,鳳陽城中今日人人錦衣玉帶,儀容修美,打扮得分外光鮮亮麗,我一身紅衣間雜在人群裡絲毫不起眼。

  擠過一層又一層的肩膀,舉步維艱地走進對街裡熟悉的窄巷,頃刻間清冷下來的空氣讓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我抬腳一溜兒小跑,奔著華府的方向跑去。

  華府門前的石獅子依舊和我離開那天一樣,笑容可掬地鎮守在朱漆大門前。我走上幾步,叩響了門上的銅環,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道縫隙,露出華叔那半張滿是褶皺的老臉。

  我湊過去,抬手在他面前晃了下:「還不快開門?幾個月不見就不認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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