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飛花濺玉錄 | 上頁 下頁
二四


  小謝緩步走到軟榻前,推開了窗櫺,夜風灌進屋裡,將她簪在發上的金釵吹落在地。她滿頭的青絲瞬間飄揚在背後,翠色衣袂翩飛不定。

  玉帶蘭被風吹散,絲絲縷縷的花瓣如扯絮般盤旋在廂房裡。小謝回過頭沖我笑了笑,百媚橫生。

  這才是她的本性吧?魅惑的神態,妍麗的眉眼,無端引人遐思,詭秘異常。

  小謝的臉半隱在月色下,回眸顧盼間,竟和我記憶中迦蘭的臉孔逐漸融合在一起。

  腦海中浮出水晶塚內封存的畫像,一樣的眉眼如斯,迥然不同的氣度風韻,一個高華凜然如天人臨凡,一個妖媚豔麗若鬼魅在人間。

  「好妹子,姐姐給你講個故事吧,你要不要聽呢?」她的唇邊彌漫著醉人的淺笑,黑髮如靈蛇竄動。

  我呆滯地點點頭,看著窗櫺前,月色下,這個淒美如畫的女子。

  「這個故事有些長,你可要耐心聽完,先讓我好好想一想,該從哪裡說起呢?」她偏著頭,似乎是在認真考慮,隨即呵呵笑起來,「差不多是三十年前的舊事啦,三十年前的含章宮可不是現在這個冷清樣子。那個時候啊,宮裡有很多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有少,有漂亮的也有醜的,有那些個聰明絕頂的,有那些個蠢笨至極的。有一天,含章宮裡來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很小,只有六歲,但是她的爹娘卻狠心地把她丟在這裡。」

  「世人都說含章宮尊貴無比,能入宮是夢寐以求的榮耀,但在那個孩子的心裡,只想和爹娘在一起。她被帶到一座宮殿,那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恢弘的地方,她清楚地記得,那道長廊兩旁有很多的藍色冥火,就盛放在鮫人燈裡。那個孩子看著眼前的一切,覺得自己好像走進了神仙夢境,她看到牙床上躺著一個美人,那人送給她一個新名字,連碧。」

  小謝輕柔的話語回蕩在靜夜下,三十年前的含章宮裡,曾經有一個懵懂孩童被人喚作連碧。

  「從此以後,這個孩子就在天香閣裡長大,她每天要看很多的香冊香譜,還要碾香料,做些香品送給身邊的姐妹們戴。你說,她是不是很辛苦?」小謝看著我,輕聲問道,還沒等我說話,她又自顧自說起來,「她長到十六歲那年,老閣主將她喚去,給她喝了一碗茶。她不知道那茶意味著什麼,只覺得味道不錯,便毫不猶豫地喝了。老閣主笑著看她喝完,還問她味道好不好,她說好喝,老閣主摸著她的頭,贊她是個聰明的孩子,能喝了這碗茶實在是天大的造化。」

  「那個時候,她還不懂,這世間哪有什麼白來的造化?她不是命好,她是命太苦。幾天後,她被送進一座凡人難以想像的美妙去處,宮裡的人管那地方叫柔蘭閣,據說是天人住的地方。她想,自己今後要和天人在一起了,自己豈不也成了仙?可笑啊可笑!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能曉得什麼是仙,什麼是魔?她沒有成仙,倒是墜入了無盡地獄成了魔。」

  「柔蘭閣的宮人抱來一個嬰孩,裹在金絲銀線的繈褓裡。那個孩子真好看,如畫的眉目,幾乎不輸天上的新月,她一眼就喜歡上了。也許這就是命裡的冤孽,她守著那孩子慢慢長大,看著他日漸變得俊美無比,她有時私心地想時間就此停住,停在他們年華最美的時刻,但是老天怎麼會聽到她心裡的奢念?那孩子長到六歲的時候,宮裡放出一對璧人,人人都說他們立了大功勞,被放出去配成夫妻,人人都稱羨。只有她的心裡並不羡慕,她寧可守著這個美麗的孩子,每天給他唱歌,給他刻些小竹馬、小雞小鴨。」

  「那對夫妻出了含章宮,從此再無音信,或許是她並不關心。那孩子長到十歲,美名已經傳遍天下,世人尊稱他為公子蘭。可是在她的心裡,他永遠是那個跟在她身後咿呀學步的稚子。十年匆匆而過,她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一絲衰老的跡象,她還是當年初入柔蘭閣時的樣子,豆蔻年華,青春韶美。她以為這是自己也成了仙,所以不會死也不會老。其實,這世上哪裡有什麼仙人?她沒有老,全是因為老閣主當年賜給她的那杯茶!」

  「十年光陰,是她這輩子最開心也最幸福的日子,她每天都在笑,逗得身邊的每個人都說她不該叫連碧,該叫連笑。她喜歡穿綠衣,因為名字裡帶了碧字,也因為那孩子曾說過,她是蒲草般的性格,在他心裡永遠蒼翠。她聽了這話,心裡別提有多高興啦。」

  說到這裡,小謝停住了,抬頭望著窗外的滿月。我聽得入神,下意識地接了句,「那她又是怎麼回到了天香閣的呢,連碧?」

  我脫口而出連碧二字,小謝轉過頭,沖我展眉而笑,「花不語,你早知道我叫連碧,對嗎?從你身入天香閣的那日起,你就處處提防,我又怎能看不出來?你是連汀送來的人,沒有按規矩賜名,這分明是連汀在暗示我,天香閣該換主兒啦!你說,我怎能不恨你?怎能不怨你?你的存在時刻威脅著我,有你,就意味著我該從這世上消失。」

  小謝指著天上的月,冷冷地道:「我總以為公子顧念著兒時的那點兒情誼,多少會照拂於我,可我錯了,錯得萬分徹底。他就如天上的月,比月更無情,到頭來還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十年前,嫻月殿主上連汀對你爹爹落花有意,可惜流水無情,夜郎王子求婚在先,她自毀歌喉,再嫁禍於我,終害我被貶出柔蘭閣,禁錮在天香閣不得擅出。這十年來公子一眼也沒有看過我,可我不怨他,旁人害了我,他又怎會知道其實是他的連碧無辜受難呢?」

  「十年後,白檀終於被我等到,老天終究是偏向我的,這一次我可要先下手為強。鳳凰花豔麗無匹,卻也是奇毒無比,我將那些花汁摻在聚煙香裡獻給連汀,她練功的時候自然會吸進去,雖然毒量不多,不會立時讓她察覺,但今天吸一點,明天吸一點,總有毒發的一天。」

  「公子為了不動聲色地剷除連汀這顆廢棋,整整隱忍了十年,百草堂連慧主上只在觀風,恰巧前些日子王都傳來消息,宗族勢力被打壓盤剝,朝堂上幾大望族名存實亡,連汀背後再無氏族屏障,連慧見時機成熟,才將斷情草賜給我。」

  「連慧抬舉你,想以你牽制我,若不是她以斷情草相脅,我怎能甘心讓你月圓之夜見到公子?連汀滿心以為連慧惱我毀她嗓子,壞了公子的大事,可惜她錯打了如意算盤,沒有人恨我,所有人都在等著看她怎麼死呢!」

  「有了斷情草,我便可調製天下第一香,名正言順地重振天香閣威名。你可知道,連汀心中真正恨的人是誰?」

  我遲疑片刻,輕聲答道:「是……我?」

  「一點不錯,連汀心中真正所恨之人,卻是你花不語!只有你,才被所有人恨著,我恨你,連汀也恨你,就連公子,也只是利用你來除掉連汀,你以為他真的對你青眼有加嗎?」小謝說完,靜立在夜風中,冷眼望著我。

  原來被人恨的滋味,就如魚刺鯁喉,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從我身入含章宮的那天起,我的存在即是個錯誤!

  我伸手拾起地上的一朵玉帶蘭花瓣,捏在指端慢慢把玩。公子蘭,你在我的鬢邊別上這朵蘭花,就是為了激得小謝今夜貿然出手嗎?

  我,不過是你們手中殺人的刀,到頭來,就如這蘭花般被碾得粉碎……

  「姐姐的心思真比溝壑還要深沉,只是我也有一言相告,姐姐聽了,莫要介懷。」

  小謝挽起一抹媚笑,「你說吧,過了今兒個,還不知明日如何呢。」

  「姐姐剛才說的那些話,聽起來頭頭是道,讓人無可辯駁,只是姐姐錯算了一件事。」我凜神盯著小謝的雙眼,她逐漸收了臉上的笑,「姐姐以為是連汀將我送進天香閣,我實話說給你,當日嫻月殿月簾之後的人,正是公子蘭。」

  「這場戲,從頭至尾都是公子在一手掌局,是他未給我賜名,也是他親手推我進天香閣,引得你和連汀以為時機到了,各自出手相鬥。你真以為公子想除掉的人,只有連汀一個嗎?他不過是將計就計而已……」

  下面的話,不用我說完,小謝是聰明人,自然能夠領悟這番話中的含義。她的臉色從震駭到平靜,最終一絲波瀾也無。

  「不語丫頭,和你比起來,姐姐我這點伎倆又算什麼?既然你直言以對,那我也不須瞞你,剛才那碗香茶裡,被我放入了斷情草的殘渣,斷情斷腸,忘情忘愛,這人才可活得更加逍遙自在些,你說是不是?」

  「斷情草雖然於性命沒什麼大礙,但只要你動情生愛,便會心痛如絞,真真是恨不得立時就斷了情愛。也不知這靈草是真有奇效,還是徒具虛名,今後還要靠你來驗證啦!」

  小謝的唇角漫揚起來,笑得越發甜美,我怔在原地,無言以對。

  自古癡情女子能有幾人落得好下場?一片癡心託付後,終難逃被棄如敝屣的命運。

  小謝,你機關算盡太聰明,就不怕累了卿卿性命?

  天香閣外的竹林裡,驀地拔起悠揚的笛曲,曲調淒惻纏綿,直欲將人的眼淚逼出來。

  小謝的唇角含著笑,喃喃自語道:「該來的終歸要來,這戲才剛開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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