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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第十章 錦瑟閑爭音

  芙蓉帳暖翻紅浪,曉風月寒理新妝。

  天上方十日,人間已百年。

  我在柔蘭閣的飛紗錦簇中,看向玉欄旁坐倚的公子蘭。他的黑髮披垂在身畔,翩躚於夜色中,臉上間或一個蹙眉,一個回眸,都美得極致清麗。

  他喜歡看著玉廊外的一彎弧月,我躺在牙床上偷眼望著他。他的黑眸瑩潤光華,映著天上的月色,單薄的白衫總是被夜風挽得翻飛,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被謫入凡塵渴望超脫的天人。

  我安靜地躺著,他安靜地坐著,他望著月,我看著他,十日來夜夜如此。

  有時候我想,公子蘭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每當我滿含探究的目光轉到他的臉上,就被他眸光中的點點寒星嚇得避開。偶爾我會看著他的臉龐入迷,直到被他戲謔的笑聲喚回神志。

  含章宮詭秘難測,柔蘭閣如夢似幻,可說到底這裡只是他的家。有時他喝酒賞花,有時他舞文弄墨,有時又對著香雪海發呆,怔怔地望著漫天飛花,眉間盈滿了淺愁別緒,一坐就是整日光景。

  他在想什麼?

  想起了誰?

  他的臉上流露出的那抹淒清神色,讓人看得心尖微顫,不由自主地跟著疼起來。

  他在極力地尋找著某個人,某個能助他完成畢生夙願的人。世人口中的迦蘭神女,就是他要找的人嗎?

  化身為樹的女子,是傳說?還是真實?

  一個被人恨了生生世世,卻又被世人歌頌的傳奇女子。

  千年前的冠雪書生,千年後的公子蘭,一樣的執著,一樣的清冷孤寂。

  傳說背後的真實,又是什麼?

  每每在午夜夢回時,我會從夢中驚醒,睜開眼正對上他淩厲審視的目光,背後的衣衫霎時冰涼透骨。

  若一灣靜水的公子蘭,即便是笑時,眼底眉梢也會透出沁心的薄涼。他的目光宛如一絲一絲的冰線,將旁人渴求的傾慕冷卻。待到看清想要拂袖離開,卻發現心早被纏得緊密,越掙扎越覺得欲罷不能。

  他仿佛是個毒藥般存在的男人,瀲灩的外表下,隱藏著噬心刻骨的深沉難懂。

  十日後,天下第一香天心蘭製成,一夕之間名動含章宮。

  桐樓畫堂菱花鏡前,連真纖指翻轉在我的發間,將我的滿頭青絲梳成了極為繁複的流雲髻。揭開梅花雙紋盒,她揀出幾支蝴蝶穿葉釵別在我的髮髻上,又挑起指甲大小的芙蓉花鈿,遮去了我額前的朱砂痣。她轉身從床榻上捧起一套霓裳彩衣,展手抖開,衣料迎上日光,灼灼泛彩中甚顯華貴。

  「這套衣服是公子特意吩咐預備下的,還請姑娘換上吧。」連真的口氣出奇地恭敬,讓我摸不著頭腦,又覺得惶恐不安。

  自香雪海脫身那日,我將做好的梨香荷包送給連真,她接過時神色微怔,隨即不動聲色地將荷包納入袖中。看著她臉上那副恍然的神情,我的心裡疑竇叢生。

  乖乖換好彩衣,雙腕各戴上三隻鐲子,碧玉、瑪瑙、纏絲點金,項上掛一串東珠,隨著光線轉動流溢光華。

  對鏡而立,我抬起衣袖遮面,鏡中人也抬起霓裳彩衣,面泛桃色,雙目含春,笑如蒸霞豔李。

  「姑娘真美,難怪公子近日來寸步不離地陪伴左右。」連真站在我的身後,由衷地讚歎。

  我抿唇而笑,從鏡中端詳連真的神色,「不語承公子厚愛,自不敢忘了姑姑的恩德。」

  「姑娘如今是公子心尖上的人物,該是我們奉承才對,哪裡敢說什麼恩德呢?」連真笑得高深莫測,就連笑容也同公子蘭一樣,滿眼冷意。

  點點晨曦映瑞下,公子蘭親手在我的鬢邊簪了朵玉帶蘭,蘭瓣絲縷垂過我的側靨。

  他的動作輕柔和緩,仿佛是怕碰疼了我,面對面佇立,他的眼眸中柔情滿溢,竟將我視如珍寶。所非親見,我實在難信這人能流露出如此溫柔的表情。

  心莫名地鼓動起來,怦怦亂跳,他的眸光愈發深邃,我的大腦又開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亂想。

  花窗前,俊美男子柔情蜜意地低頭看著心上人,花窗下,滿身珠玉貴氣沖天的女童,極力仰著脖子踮起腳跟回望上去,嘴角不自禁地垂下饞羨美色的口水……

  畫面戛然而止,我的形象實在煞風景,想起他往日裡的惡形惡狀,蕩漾的春心立刻化作清風過境。不能被此人的皮相蒙蔽,他整人的手段比起當年花家寨裡的混世魔王,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世間有一種毒,是男人或女人皆沾不得的,如果身染此毒,除了本人,無藥可解。狠心薄幸之人,或可自愈,但自身終究是被傷得淋漓破碎,唯有斬斷癡念,才可得解脫。丫頭,你如此聰明,該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吧?」

  我不覺接口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

  公子蘭茫然若失,喃喃重複了兩遍情為何物,看我的眼神冷漠幽暗,摻進幾許探究。

  「女人就如花,雖美,卻輕易碰不得。即便時刻愛護,仍會被花刺而傷,何況是那些被暴風驟雨摧殘過,看透了世間炎涼的花。」

  「女子總也不須像男子一樣,即便手中無刀,也能殺人於無形。這正是女子令人可怖的地方。」

  「天香閣中,小謝被禁錮已曆十載。月圓之夜你出現在鏡月湖畔,我就知道這是她故意引你見我。」

  「小丫頭,你可願作旁人手中殺人的刀?」

  「既然有人布了局,我們何不將這齣戲演得圓滿。」

  鏡月湖畔,豐蓮潤水,華陽初上,湖水漣漪。

  回首相望,再也窺不見柔蘭閣的飛簷鎏瓦,我的耳邊兀自迴響著公子蘭和連真的話語。

  「你這就去吧,一切自有天意。」

  「不語丫頭配上這些蘭花,就是比旁人好看,真真是個清麗佳人。」

  戲,要開幕了嗎?

  斷情草、天心蘭,小謝、連汀、公子蘭,全都湊到了一起,該熱鬧的時刻總不會太過冷清。

  我恭敬地拜身退出柔蘭閣,淡影皓衣,公子蘭的身影逐漸迷離在飛紗錦簇中,再難尋覓。

  連真將十指伸到面前,遮去了灼灼日華,她仰頭望著自己的指甲,十根豆蔻紅的纖纖長甲,在她的臉上投下淡影。

  「重回天香閣,你須事事小心謹慎,十年前連碧獲罪貶出柔蘭閣,心中必懷怨懟。我言盡於此,剩下的路,你自己掂量著走好。」

  截一段吹拂而過的清風,不知清風是否也醉于如斯佳景。

  我鄭重地點頭,上前挽住姑姑的手臂,她的指甲輕輕掃過我的額頭,流連在那朵花鈿上。

  「你眉心的朱砂,不要輕易露於人前,香雪海中……不語丫頭,一切好自為之。」她的話遮遮掩掩,似乎是在極力隱忍著什麼,再沒有下文。

  美豔端方的姑姑佇立在橋頭,綠水倒映,美人嫣然倩笑。

  我想起綠川岡地的花原茫野,想起贈我寶馬的君家寨少主亦清,想起倚在柴扉旁默默垂淚的娘親。她真的是捨不得我的吧?美貌爹爹和我最後對望的幾眼,欲言又止的神情,我一直不能忘記。

  躺在含章宮的牙床軟榻上,我時常望著窗外一輪弦月,回想著過去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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