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飛花濺玉錄 | 上頁 下頁
一四


  莫名的恐懼如影隨形地纏上心頭,讓人無端壓抑,銀盤中妖冶的冥藍色鮫人飛迭撲躍在半空中,仿佛魍魎鬼火。

  我盡力控制著步伐朝幽暗的長殿盡頭走去,一路不敢稍抬眉眼。鮫人無聲跪拜在身側,一雙雙微睜的眼眸擦過視線。在前引路的女子蓮步輕移,竟似毫不在意這滿殿的淒清冷寂。

  水晶簾後月紗低垂,連汀躺在雁翅榻上凜然不動。我上前幾步,伏跪在木階下。

  「天香閣進獻聚煙香十方爐,以供嫻月殿連汀主上賞玩。」

  第一次在嫻月殿中開口說話,音尾流漾在穹隆下,漸漸地消失于身後深長的走廊中。月簾後一片沉寂,細若遊絲的森冷透簾而出,我忍不住哆嗦,仗著膽抬起頭看過去。

  月紗輕搖,似乎隨時都會瀉出簾後人的面目。水晶流光魅影,木階旁端立的佳人正是被賜名連浣的雪衣少女。

  原來她被安置在嫻月殿,整天面對連汀這冰山美人,不知道會不會嚴重影響她的身心健康。想來也挺可憐,正值青春韶華的少女們被送進含章宮,有幸獲選的整天為奴為僕,不幸落選的還不曉得結局如何。

  盯著連浣毫無喜樂的臉龐,我的腦中晃過一角綠衫。若我不是身在天香閣,會不會現在也變得如她這般冷凝刻板?

  連浣將錦盒捧到月簾前,水晶影動,連汀從榻上坐起來,月紗驀然飛展而開,嫻月殿中的帷幕紛紛翩躚舞動,折光繚亂。

  我終於看到了連汀的真面目,雁翅榻上正身端坐的宮裝麗人,鴉墨長髮盤攏於腦後,素淡白衣,素淡容顏,她的一切都素淡到極致,一張未施脂粉的素顏,美得不可方物。

  直到膝蓋上傳來尖銳的痛感,我才從連汀的瀲灩容顏上移開視線。在此之前,我見過不少美人,連真美豔高華,娘親溫婉柔美,花家寨裡的飛雪、弄影嬌俏動人,含章宮裡十步一景可入筆墨的仙姿宮人們,還有天香閣的少女小謝,這些美人們各有風采,卻都無法與連汀比擬。

  她的黛眉淺蹙,眸光微微流轉間似能攝取神魂,她是冬日裡凝結的一枚冰淩花,精緻剔透。

  連汀略昂起額頭,雙眸凝霜散漫而過。我只覺霎時鋒芒在背,鼻尖上緩緩滲出細密的汗珠。

  「天香閣今年的供品倒也別致,小謝越發會做人了。本宮這幾日正在凝功聚神的關鍵時刻,難為她竟連天香閣的鎮閣之寶十方爐也獻了。」連汀的嗓音沙啞,如被冰刃削過,我心頭一震,她的聲音和她的外貌極是相悖。

  「想來謝姐姐也知主上正需此物,故此盡心盡力地研調周全,才敢呈給主上取用。」我小心翼翼地答道,邊說邊揣摩連汀的臉色。

  她聽我說到盡心盡力幾個字時,唇邊漫起笑意,點了點頭,「她有這份心意就好,當年連碧姑娘獲罪貶入天香閣,算來與本宮已有十年未見。本宮自來十分想念她,她可好嗎?」

  我一怔,隨即明白她口中所說的連碧就是小謝。原來小謝曾經賜名連碧,且是被貶謫入天香閣,怪道她說我當日聽差了連真的話,將罪人聽作貴人。

  「謝姐姐一切安好,勞煩連汀主上記掛。謝姐姐在天香閣曾說改日定要親來拜見主上,只是眼下還有其他宮裡吩咐的香品待制,實在無法抽身。」

  連汀眸中冷光似不經意地在我臉上流過,凝聲道:「親來拜見?她何時獲准可以踏出天香閣了?花不語,看來你的謝姐姐什麼也沒告訴你啊。不過這樣也好,少知道一分,便少一分掛心,少一分掛心還能活得更自在些。」

  她的每句話都如冰刀銼過我的心頭,我呼吸微窒,隱約聽出她話中的含義直指小謝有意隱瞞了戴罪之身,並未對我實言以告。我想起小謝站在鳳凰木下說過天香閣重振有望,當時她臉上那種莫可名狀的寥落,此刻想來仍感惻然。

  或許,小謝並不如表面上看起來單純爛漫?而天香閣第八重寶樓裡,又藏了什麼秘密呢?

  越來越多的疑團在心中翻滾,我抬眸望著連汀秀美絕倫的臉龐,她臉上的表情諱莫如深,和百草堂的連慧如出一轍。這含章宮裡從內到外從上到下透著說不出的詭秘,時時刻刻讓人如墜霧中,直憋得我想破口大駡。

  可惜,我有心沒膽,只好乖乖地做個悶嘴的葫蘆……

  「花不語,你獻香有功,本宮該賞賜你什麼好呢?」

  我慌忙朝上叩頭,直起身時回道:「我不敢領主上的賞賜,這原本是天香閣分內的事。」

  連汀向前傾身,口氣和緩地道:「你辛苦跑來一趟,本宮若讓你空手而回,豈不叫人笑話嫻月殿沒了規矩?」

  她唇邊挽笑,纖手飛揚,一道金光閃爍而過。我還來不及看清,只聽耳畔叮的一聲,一支鳳紋鎏金的發釵正落在我的腳邊,釵頭上卷蔓鳳翼兀自晃動。

  簪於我鬢角的綴絲白蘭被勁風扯動,忽地散成數瓣,紛紛如雨零落在鳳釵四周。我愕然看著四散的花瓣,耳中傳來連汀冰削般的聲音,「含章宮以蘭為尊,所有蘭花一概不得隨意簪戴。你新近入宮不曉規矩,本宮恕你無心之過。金釵配美人,這釵子賞給你,盼你今後謹言慎行,莫要落得連碧的下場。」

  連汀賞了我金釵,順手打散了小謝簪在我發間的蘭花。我撿起鳳釵插進鬢角,連汀讚賞地微微頷首。

  「你回去後替本宮多謝連碧姑娘,贈香之德,有朝一日定湧泉回報。」

  月簾合攏,連汀再度隱身在層層紗幕後,我恭敬地拜下身去,站起來倒退著走出嫻月殿。

  出了殿宇,我長呼一口氣,再抬頭看看門外高聳的無字白石牌坊,唇邊揚起一抹淺笑。

  金妝寶劍藏龍口,得志之秋,名滿鳳凰樓。

  摘下簪發的金釵,我舉起它對著日華端詳。雙鳳翔羽,比翼齊飛,如是再配上那豔麗旖旎的鳳凰花綴飾發間,又該是何等樣的妍媚動人呢?

  回天香閣的路上,我信步走著,一路欣賞著含章宮中的景致。穿朱閣,轉綺戶,越花障,渡橫波,我只顧著看風景,待到發現周圍的景物越來越陌生,再回頭找路,卻發現自己繞進阡陌花叢中,走不出。

  心裡一急,越發分辨不出經緯,轉眼工夫浮雲遮日,天上竟飄下雨絲。這倒黴催的!我今年定是命中犯水,之前下湖撈木頭就算了,凍得我雙腿疼了數日,今天還要被雨淋。

  想起雨,心頭驀地掠過月夜下的那抹翩躚白影,驚鴻一瞥後,竟是銘心刻骨般的深印腦海。

  那雙眼,仿佛在千萬年前就已熟悉,如月清冷的眸光中,藏盡了哀思,藏盡了懷念。

  是誰?記憶中是誰也有一雙同樣的眼睛,曾經望著我默默無言。

  閉上眼,眼前一片紅霧彌漫,誰的血灑在我的眉間,化作了今生的一滴朱砂淚?

  越深入地想,越覺得一切都想不透,困擾在腦海中的記憶混雜錯亂,卻獨獨沒有那道身影。

  身上的衣料過於單薄,我覺出一點微寒,無暇多想,我抱頭躥到花障盡處的回廊下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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