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錦繡 | 上頁 下頁
五〇


  「錦繡啊,謝謝,謝謝。我對不住你……」

  「哪能啊,沒有對不住的,爹。」

  「我知道你是有怨的。你是個好孩子,可惜沒能過上好日子。……瑞崢也是個好孩子,可惜,生錯人家。從小啊……瑞崢就生性不羈,一會兒好道家老莊,一會兒又好阮籍嵇康,自打出生起就是和這個家對著幹的。……早些年,要是順著他,由著他去學老莊,學陽明先生,也沒什麼大不的。他不學生意也沒什麼大不的……可是偏偏就把他逼得離家不歸。這些年,看人家兒孫滿堂要多羡慕有多羡慕。兒子不回家,我空有些銀子地契有什麼用?……錦繡,我看的出他是喜歡你的,他喜歡的人雖多,可只有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錦繡,紀家不能沒有後……你生個兒子出來,他是永遠不能把你怎麼著的……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心裡酸,錦繡低著頭不話。

  「……他呢?他來了麼?」他艱難的睜開眼睛,期望的看。

  錦繡看他期盼的模樣不忍心傷害,就撒謊:「就快,馬上就來。我走在前面的。」

  「他以為我騙他是麼?」

  「不,他信。這次他信。」

  「我,是不是活該啊……以前的時候精神頭可好,卻老騙他要死……騙到最後他不信,卻真的要死……」紀老爺喃喃著,張著嘴,乾癟的舌頭在口中間顫抖,似乎是哭,卻沒力氣哭。

  「他真的來了,真的。」錦繡帶著哭腔,生怕他撐不住,就想要起身去把瑞崢拉進來。回頭,卻見瑞崢早就站在門口,也不知道在那呆多久,只是低著頭蹙著眉。

  錦繡過來,把他往前推把。瑞崢就在床頭跪下來

  紀老爺又驚又喜,半沒話。過好久,才顫抖著舉起手,使出全身的力氣,在他胸口狠狠的推了一把。

  瑞崢就晃晃,跟一尊不倒翁似的,晃了晃,就又晃回去。跪直,自始至終沒句話。

  錦繡悄悄出去,叫他們兩個獨自呆著。

  近十年來的攻守、進退、兩不相讓。父子兩個始終站在根竹杠的兩頭。如瑞崢所說的,至於最初的原因是什麼,其實早就忘,只是遊戲變成習慣,杠在兩人之間,誰也不肯服輸。

  到現在,在死亡面前,什麼都無足輕重。面對著面,誰也沒有話。千言萬語也不過是父親那蒼老的手,伸出來,那麼推。兒子晃晃,又晃回來,跪的莊重。

  靜謐又陰暗的屋子裡,時間踮手踮腳的溜走。

  他再抬起頭的時候,發現那躺著的父親已經掛著微笑撒手人寰。

  瑞容從外面進來,看見父親去世,聲哀號暈過去。錦繡聽見瑞容哭,急忙跑進來捂她的嘴。又叫幾個人進來,把紀老爺抬到停屍板上,在口鼻上放少許新棉,見棉花絲紋不動。親人和僕人們的哭喊聲才破喉而出,時間,房頂幾乎要被那哭喊掀掉。

  撕心裂肺的哭喊,讓他如夢初醒——是真的走,真的。

  紛亂的悲切之中,瑞崢就那麼動不動的跪著,雙目空無物,他仿佛誰也不認識。錦繡在他身邊並肩跪下,觸碰他冰冷的手指,然後把它們攥進自己的手心裡。

  賬房裡只有他人坐著,左首盞昏黃的油燈,更顯得裡冷冷清清。

  他提筆伏案,半沒動。看上去很專注的樣子,其實筆尖的墨已經幹透,亂糟糟的分開叉。終於,攥著毛筆的手略微動動,他深吸口氣,把枯黃的毛筆桿子擱回青花瓷的筆架上。

  徐奉松肩膀,頭仰在椅子把上。

  面前的紙張上寫著的是他些來對茶葉買賣的規劃和想頭,厚厚的摞紙,密密麻麻的。是個固執的人,既然不做,那就不會變。可他不是,他心比高,他無本無利的,他冒的起風險

  張雪白的宣紙上頭,用蠅頭正楷寫著兩個字,錦繡。比劃細膩,寫的小心翼翼。

  徐奉伸出只手來去抓那兩個字,抓得手空。

  窗外,兩個小廝急匆匆的走過去。

  「大少爺呢?」

  「還跪著呢,大少奶奶陪著呢。招娣姐姐交代下來的,拿些粥飯湯水過去……去廚房……」

  「中……」

  回來,日子定不好過,又是通的累。圖什麼,憑什麼樣為他們操勞?他看著都心疼。

  聲音漸遠,他想了想,站起來整衣衫出門去。

  從程家過來,到紀家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待安放幾筵香案,引魂燈,已經是深夜。瑞容暈過去好幾回,由瑞棋和洪秀才陪著歇息去。

  錦繡挪動跪麻的雙腿,問瑞崢要不要吃東西,哪怕喝些水也好。瑞崢不做聲。他樣跟泥塑樣不話不動彈已經很久。低著頭,背部微微弓起,脖子稍稍前傾,眼睛和眉毛蹙在起。

  他這樣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她看著是難過的。錦繡覺得,那是貪玩的孩子,天太黑後找不到回家的路。憐憫或者是慈悲,她從來都有那種照顧別人的性情,於是上前,把瑞崢擁入懷中,順著他的背輕輕拍打。

  然後,從懷裡傳來小聲的啜泣,然後聲音越來越大,最後他伏在膝蓋上痛哭流涕。

  門口的六十張雪白的紙錢,在黑夜裡呼啦啦的作響。

  逝者如斯。

  他頭抵在腿上嗚咽,抱著她的腰,就像抱著他在世上僅剩的依靠。哭許久,他始終不肯抬起頭來,不肯讓看見他哭泣的模樣,就那麼著把頭深埋到的小腹前,話語和喘息惹得她心裡一陣陣熱。

  錦繡只覺得精神恍惚,身體要虛脫般。瑞崢稍稍清醒後,就覺察她已經體力不支,要她回去休息。

  「我兩天沒睡,你不也是一樣麼?」

  「我慣了,你不行。回去休息,天亮了你還有事情要做,他們都指望你呢。」他趕她出去,「我自己要好好想想。」

  她何時見過他這般悲痛?不再多說,順著他的意思。

  出門已經是東方見亮,錦繡借著光往自己的屋子那走,經過書房的時候隱約看見門口站著個人。

  青布直身,站在那裡像是專門等她。

  錦繡扶著回廊走過來,眯著眼睛探問:「徐師傅麼?」

  「大少奶奶。」

  「這麼晚,還有事情麼?」錦繡下臺階走到他跟前。

  徐奉張嘴剛要話,卻見錦繡眉頭緊鎖,臉的疲倦。他幾乎就要對她說甩了這裡的爛攤子吧。可話到嘴裡,就又變個樣:「少奶奶般辛苦……明日裡山人批書,買布裁衣的事情我為少奶奶打聽好,如果少奶奶覺得成,明日裡我就親自去辦,您可好好休息一番。」

  「你向來周到。」錦繡回頭開書房的門,拿枚平時的小印給他,「棺木挑最好的沙木,不要怕花錢,把葬禮辦的體面風光才是。你拿著這個,回頭要拿銀子就用它直接從賬房裡要。小事情不用自己親自去辦,別讓喬家兄弟閑著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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