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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乾德二十五年皇上登基之日罷黜時禦史中丞薛鵬,其後曾遷左丞周必權領禦史中丞一職,不日前周必權以病致仕,朝中上下眾臣又重新注目起這舉足輕重的蘭台之主一位。

  眼下形勢早非當日能比——當初皇上一日連貶孟廷輝及東黨三人,白讓西黨撿了這禦史中丞一缺的現成便宜;現如今孟廷輝風頭正盛,皇上亦頗有重用年輕才俊之意,因是東西二黨的老臣們無暇顧及舊怨,都怕禦史中丞一職所委之人會是曾歷任左正言、侍御史、左司諫、左諫議大夫、且又與孟廷輝頗為親近的曹京,因而早朝時二黨竟沒互爭,只道蘭台事非細小,皇上不可將此重任委於朝中年輕之輩。

  老臣們不傻,都知此刻東西二黨若為自己爭利,皇上則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將此缺除以二黨之外的人。可禦史台乃朝中言諫喉舌,又豈能讓孟黨的人占了便宜!

  揣度皇上心意,最好是能選一個不親東西二黨、亦不親孟廷輝之流、且在朝中資歷頗深的臣子擔任。由此放眼朝中,出身重臣名門、多年來交遊於二党間的廖從寬則是最佳人選。可在之前的改試一事上,廖從寬竟曾當廷附議孟廷輝之言,老臣們自是有所顧忌,怕他將來亦會變成孟黨之人,因而在早朝議禦史中丞一缺該由何人來任時並未提及廖從寬的名字。

  她沒有當廷表議,不外乎是擔心自己若提廖從寬,則會被老臣們以為她是「居心叵測」。

  ……可事實上,她也的確算是「居心叵測」。

  當初參審王奇一案時,她曾夜訪廖府,拜請廖從寬替她疏通禦史台那邊的關係,好讓她順利入台獄審案。當時她就對廖從寬承諾過,倘是她將來一日能得顯要之位,必謝廖從寬當日之助。

  更何況,廖從寬在改試一事上竟是出乎意料地附她所議,這令她在不知不覺間又承了他一次人情。朝中人事向來複雜,她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承情而不答?再者,老臣們顯然不知她與廖從寬這兩年來會有私交,若是此次廖從寬能得以順利遷任禦史中丞一位,她也希望能將其一舉拉入自己這邊,而一旦能挾禦史台之言諫要務,東西二黨之勢定會不復其盛。況且,憑廖從寬祖上三代為相的家世背景,便是將來取代眼下二相之一,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這一把算盤打得精巧,忍了許久,便是在等皇上問她這一刻。但,她雖自以為籌謀無失,卻無法斷定聖心究竟如何……

  久久聽不見他開口,她不由抬眼輕瞥了一下他。

  他臉上帶了點笑意,可那笑卻是高深莫測,「若除廖從寬禦史中丞一職,不知他心中是會感激朕,還是會感激你孟廷輝?」

  她心頭咯噔一聲。

  這段日子來她的那些動作他不可能絲毫不知,只怕方才那一句問話也是他的淺探而已。縱是他與她是兩情相悅,可他歸根結底是她的皇上,而她歸根結底……是他的臣子。

  他望著她,緩緩又道:「朕亦有意令廖從寬補禦史中丞一缺。」停了停,嘴角略揚,補道:「……也算是朕為你孟廷輝結黨出一份力。」

  她瞪目結舌地怔住,直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本以為經過這麼多事,她算是懂得他一些了,可誰曾想,她卻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弄懂過他一分!

  「陛下……」她半晌後垂下眼,口中喃喃出聲,卻不知說什麼才好。

  感覺自己就像是不懂事的孩童,任性著學人玩火,卻不知這一路無虞是因他一直在縱容庇護她。

  她在怕什麼他全都知道,她想要如何他也全都明白。

  從改試一事至今,在面對東西二黨老臣與她之間,他不動聲色之下權衡得多麼有道,讓人挑不出一根刺來。

  這簡簡單單一句話,已是他作為一個帝王所能給她的無尚寵愛,她怎能聽不出來,又如何不慚於自己之前的那點心思。

  廊下池間,錦鯉遊曳間濺起細碎水花,燦陽碧波點點灼目。

  他突然叫她:「孟廷輝。」

  她怔怔地抬起頭來,看著他。

  他道:「明日下朝後,朕欲令殿前諸班直騎演于宮中校場,你一併來觀,順便一習騎術。」

  她不解,目光猶疑,「陛下……」

  他不待她問,又道:「朕方才已同樞府議定,今歲騎射大典將在進士科放榜之後舉行。你如今身非閑等,莫不是還想再出一次醜?」

  她的臉一下子變得漲紅,才想起來新帝登基後的騎射大典便在今歲,又想到當年北苑那一次……便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道:「臣謹遵陛下之意。」

  本以為他該走了,誰知他竟忽而傾身,目光探進她眼底,聲音微啞道:「近日來太忙,未曾令你單獨入覲過,你心中可有絲毫埋怨?」

  §82.心意(上)

  自她被除權知制誥、能夠升朝議政以來,便再沒得過機會與他私下獨處。因改試一事,她連日來一面應付朝中各式各樣的爭論,一面著手遷調潮安北路帥司及轉運使司裡的屬吏,且又要抽暇去準備半月後的進士科禮部試權知貢舉一事,再加曹京接連向她引薦朝中新俊,她接連數日竟是一點閒暇辰光都沒有。

  皇上自二月末始便頻頻出入樞府議事,她知道他同樣是忙得夜不沾枕,可卻不知他到底在和樞府的朝臣們忙些什麼。自從大平開國以來,中書、門下二省一向不問樞府軍務,諸位宰執、參知政事更是非國之兵者大事不入覲參議。樞密使方愷是當年隨上皇御駕親征、在平天下定江山時立過汗馬功勞的,其下一干樞府朝臣又多是起于行伍、跟隨上皇、平王數十年的錚錚將校,對皇上的忠心之度絕非朝中旁人可比。皇上入樞府與諸臣議事,非得特旨,中書、門下二省必不能知其細末;且方愷等人向來不屑都堂中種種黨爭之事,二府之間關係常年不穆,因而縱是她職為中書省屬官,也不能知樞府軍務半分。

  從西山歸來至今,她夜夜連覺都睡不夠,自然無暇時時惦記著那些兒女情長的事情;她知道他連月來專注于朝政軍務,想必也不會念及她分毫,所以從沒因他未曾令她單獨入覲過而有過絲毫埋怨。

  但,此時此刻被他這樣一問,她竟滿心頓湧思念之潮,才發現自己其實在不知不覺中已將他想了千萬遍。他與她眼下不過咫尺之距,她幾乎能看得清他眼底微微閃動著的星芒,只覺自己心跳越來越快,竟忍不住想要抬手觸碰這一張令她魂牽夢繞的剛毅俊臉。

  欲望來得如此強烈,卻又是如此不合時宜,她不由輕淺歎氣,避開他這攝人心魄的目光,聲音也隨著他一道啞了:「臣知陛下忙於朝政軍務,又豈會因一己私情而埋怨陛下?」

  他低笑出聲,眼角微微眯起,「甚好。」

  她一下子醉在他這陽光下的微笑裡,真想不管不顧地上前擁住他,細吻他的眉梢薄唇,傾訴這積蓄已久的相思之意。

  卻終是忍了又忍,埋了頭看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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