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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大巫姬從袍袖中抓住一把灰塵,撒入火焰之中;火焰猛地騰空而起,熱浪向四面八方席捲而去。人群發出低低的驚呼,連長安只覺得自己的頭髮和皮膚都要燒著了,可站得距離火焰更近的大巫姬卻巋然不動,只是用一種幽長奇詭的調子問道:「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誰?是誰——是誰——是誰——」

  紮格爾昂起頭,用胡語答道:「長生天,至高神,站在您俯瞰之下的是最後的『黃金血』;是阿提拉大單于的末裔,是將要展翅的鷹,是永不停息的風,是阿衍的男兒紮格爾——是他和他的『命運』!」

  大巫姬的頭微微側向連長安的方向,雖然隔著密不透風的黑色毛氈,可連長安明白,她在看她。她與紮格爾的對話連長安只能聽懂三四成——她會問我問題麼?而我又該如何回答?

  大巫姬再次開口,依然是對紮格爾說的:「展翅之鷹,黃金之風,懷抱『命運』的阿衍的塔索,你要向長生天祈求什麼呢?」

  紮格爾一揮手,從者立刻捧上一面銀盤,盤子裡放著張塗飾紅漆的優美長弓。「我請求長生天祝福我的武器,」紮格爾說道,「這是我將要送給我的『命運』的新娘禮,她將成為我的伴侶,持著我的弓助我守護部族,警戒四方。」

  大巫姬點點頭,回答:「長生天答允了。」

  「答允了!」「答允了!」「長生天答允了!」人群齊聲歡呼起來,直到充斥整座山谷;雖說這只是個約定俗稱的過場,但能夠如此順利還是讓人暗自松了一口氣;他們這來回兩個月的路程,以及其間應對可怕事件所做的那些努力,總算沒有白費。

  例行儀式到此就該結束,可那大巫姬卻忽然對連長安道:「你呢?長生天也想要聽聽你的聲音。」

  連長安一愣,紮格爾也是一愣。兩人還未反應,大巫姬又道:「蓮華之女,亂世之母,烈焰新娘……你想祈求什麼?說出你的願望。」

  ——這一次從她口中吐出的不是胡語,赫然是稍顯生硬卻準確無疑的漢話。

  ……蓮華之女?……亂世之母?……烈焰新娘?

  連長安忽然覺得腦海中一陣昏亂。她似乎在哪裡聽過這些詞,卻一時間全然想不出。那似乎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而她卻把它給忘了……

  「……長安?」紮格爾見她兀自發呆,長久不語,不得已出言提醒。

  連長安恍然大悟,刹那間靈光一閃,她轉過身,對站在台下第一排神情嚴肅的葉洲吩咐道:「葉校尉,把我的劍呈上來。」

  葉洲臉上的神情全然像是被雷劈過:「您是說……那柄……劍?」

  「是的,是你替我找回來的劍,」連長安點頭,語氣毫不動搖,「呈上來。」

  葉洲的臉色赫然變得雪一樣白,可是他依然沒有說出任何反駁的話,而是緩緩解開背後負著的包袱,取出一柄劍身狹長、劍鞘烏黑、劍柄上鑲有顆蒼白寶玉的古式長劍,雙手捧過頭頂——那雙手一直在抖。

  ——這是「白蓮」代代相傳的族劍「光風」,是身為宗主的證明。本來由連鉉傳給連懷箴,而庶女連流蘇在連家遭難的那個夜晚,帶著劍逃了出來,又于龍城大火中受傷,混亂中不慎遺失……最終被他陰差陽錯尋到,才能物歸原主。可是現在……現在竟然……

  見他這副樣子,連長安心中也不由有些歉然;她很清楚,這柄劍對自己、以及對他們特別是對葉洲的意義,根本就是不一樣的……可她已經下定了決心。於是她再不猶豫,接過長劍,捧在手裡,對那大巫姬朗聲道:「我的祖先是偉大的英雄,曾經配著這柄劍幫助他的摯交好友以白身起事,最終奪得了天下——這是我家傳的寶劍,這是英雄的兵刃。求長生天祝福我的劍,我要將它送給我未來的夫婿,留給我的未來的兒子;他將憑著我傳給他的劍與血,成就祖先的事業,追溯祖先的光榮!」

  雖然看不見臉,可連長安清楚地感覺到,黑毛氈後面的大巫姬在笑——像命運那般莫測高深的笑:「長生天答允了。」她用胡語回答。

  「答允了!」「答允了!」「長生天答允了!」人群雖聽不懂她的漢話,可瞧行動也能猜出幾分,依舊齊聲歡呼,聲震雲霄。

  紮格爾側臉望她,眼中滿滿是無聲的、堅毅的驕傲。

  「穆安哈多雷!」大巫姬忽然張開雙臂,嘶聲道。

  歡呼聲戛然而止,人群驚愕地睜大眼睛。紮格爾一聲低呼,連長安忙用眼神詢問:「怎麼了?」

  火焰越升越高,紅亮得耀眼,站在台基邊緣的大巫姬幾乎讓人無法直視。紮格爾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她說……長生天有『預言』……」

  連長安並不真正相信預言,就像她並不真正相信天神——但顯然,紮格爾是信的。即使是他,面對未知的預言,也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

  「卡拉噶!拉克!」大巫姬道。

  紮格爾連忙上前兩步,在她面前跪倒,將雙手攤開,遞出去;連長安依樣施行,也許是被周遭的氛圍感染了,胸口也忍不住怦怦狂跳。

  火焰近在咫尺,似乎隨時都能將三人焚為灰燼;連長安跪在那裡,汗如雨下,忽然發現,大巫姬正伸出手,扯下自己頭上罩著的黑羊氈。

  ——這果然是前所未有的「預言」,人群頓時鴉雀無聲。

  黑氈下是一顆蒼老焦枯宛若骷髏的頭顱,生著零零碎碎的幾縷白髮。她只一動手指,連長安便覺右邊掌心一痛,仿佛被根針刺了一下,轉瞬便溢出小攤殷紅的血珠——她轉頭去看紮格爾,他也一樣,只不過被刺破的是左掌。

  那巫姬佝僂的腰身緩緩彎下去,俯就紮格爾的手心;再抬起頭時,那滴血珠已消失不見。她如法炮製,又向連長安而來;長安只覺手心被什麼膩膩軟軟的物體掃過,驀地一涼,連帶著她的心口也濕冷一片。也許是直視火焰太久的緣故,眼前竟然出現詭異的幻影,面前這個老婦在舔吃了她的血液抬起頭的瞬間,臉孔在飛快地豐滿、年輕起來——垂垂老者、盛年婦人、青春少女、天真孩童……就像是倒著走過自己的一生,這一切都在眨眼間完成。連長安驚恐莫名,拼命迫使自己鎮定心神,面前赫然又是那具焦枯的骷髏了:臉上掛著似有似無的笑意,叢生的溝壑般的皺紋裡,眸光如堅硬的黑耀石。

  「……我聽到了馬蹄聲!」大巫姬用她那嘶啞衰朽的嗓子不可能發出高音叫嚷,「從這座海洋到那座海洋,快如疾風,震撼大地!」

  她用胡語說完,又用漢話重複,一遍又一遍:「……我聽到了戰敗者的哭喊!漆黑的翅膀飛過,火焰熊熊焚燒,敵人的妻子悲傷泣血!」

  「……我聽到了蒼空的鳴動!祖先的刀劍出鞘,歌者的琴弦奏響,英雄的血脈重歸榮耀的星海!」

  「……你們跪下時還是凡庸的男女,」末了,大巫姬道,「起來吧,展翅之鷹,黃金之風,草原之主;起來吧,蓮華之女,亂世之母,烈焰新娘——從今以後,除卻長生天的威能,這世上已沒有任何力量能令你們屈膝。」

  ——她將嶙峋的左手虛按在紮格爾的頭頂:「你會有個勇猛無雙的兒子,與你一起騎駿馬踏過世間最寬廣的河流。」

  ——剩下的一隻右手則落在連長安頭上:「你也會有個兒子,他生著黑色的皮膚黑色的眼,額頭上開一朵血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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