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八五


  「幫我拿好,」她對他微笑,「你先歇息去吧,今夜……我有些事要處理。」

  「長安……」

  「紮格爾,你能幫我一輩子嗎?當你像阿提拉大帝那般揚鞭躍馬、縱橫恣意之時,你能把金帳交給一個連自己人都約束不了的愛拉雅雅?」

  顯然,這句話安撫了他的不安與疑惑,紮格爾後退一步,緊繃的肩膀鬆弛下來。他將那折疊的獸皮鄭重收入懷中,笑道:「我明白了,那就交給你。」說完,當真轉過身,頭也不回的去了。

  ——無論她說什麼,他總是信她的。

  連長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叢生的黑暗裡,火堆依然在望,笑語依然彌漫夜空——但赫然已經遙遠的,有如另外一個世界。她回過頭來,邁步踱到彭玉面前。她的目光與他的目光交匯一處,發出金鐵相擊的劇烈鳴響;彭玉堅不畏死的心幾乎都要被她眼中熊熊的火焰焚垮了,卻終究還是咬著牙硬挺了下來,頭昂得更高。

  下個瞬間,連長安已狠狠一掌擊在他臉上;這一掌運上了真氣,下手極重,直打得他一偏頭,吐出兩顆血淋淋的牙齒。

  而那柄短刀,也悄然落了地。

  連長安的臉色依然和緩如初,甚至連聲音都是那樣細膩而溫柔的;她在白蓮諸子們驚恐的呼叫裡輕聲道:「這一掌不是因為你冒犯我,而是因為你竟然糟蹋自己的性命!一心求死、大義凜然,很得意麼?你有沒有想過,你死了,解脫了,我們怎麼辦?你的死是能夠達成願望還是能解決難題?死在仇人手中,尚能稱一個『勇』,死在自己刀下,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不能忍辱負重,不能承擔責任,還算什麼男人!還算什麼白蓮?」

  ——長安的聲音漸漸拔高,用一種難以描摹的,憤怒、不屑與憐惜混雜的目光直視他的眼;彭玉捂著高高腫起的半邊臉孔,久久瞠目無語。

  彭玉身後肅立的一干「白蓮之子」們忽然齊刷刷跪下,高聲道:「宗主息怒!」

  「都站起來!」連長安一拂衣袖,聲色俱厲,「我說過,我不喜歡看人跪。若是真話,就應該堂堂正正站著,光明正大說出來!今夜,有話……就說吧,我們找一個地方……好好說明白。」

  四九、寒不能語

  瘋狂……瘋狂……瘋狂的人兒自夢中驚醒,月亮從窗外探入血紅的臉龐。

  ***

  蠻子們的歌聲依然無止無休;可營地那一邊,人形的影子已開始聚集,似乎有什麼大事正要發生。看來無論如何,今夜都不會如之前那些夜,註定不會是個寧靜的夜晚——不過這樣最好,正如他的心願。

  沒有被任何人覺察,就像是腳掌生著肉墊的狡猾野獸,阿哈獁無聲無息來到營地一角。這裡存放著大堆當作燃料使用幹牛糞,以及許多可以用來引火的廢棄物,比如舊布片,比如壞掉的皮鞭,再比如從破損報廢的帳篷中抽出的木質骨架。

  這裡自然是有看守的,只不過今夜他已醉到人事不知。阿哈獁不費吹灰之力便潛到雜物堆後面,順利找出了自己藏在那裡的寶貝。

  乍看上去,那不過是根稍具弧度的尋常木棍,兩指粗細,三尺來長。這不顯眼的玩意兒是阿哈獁用整整一個月時光精挑細選出來的,柔韌、乾燥、彈性極佳,最重要的是能夠承受相當的力道。如今只差一步,只要將衣袍內縫著的鹿筋緊緊縛在兩端,使得木棍像殘月那樣彎曲,就成了一件足以發射死亡的利器。

  為了這一夜,他已盡了最大努力;就如同他對那些奴隸們說的,這是最好的機會,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

  ——阿哈獁對虛假的「自由」沒興趣;從與那個女人「重逢」的那一刻起,他就註定只有這個選擇:他要與自己的過去「徹底作別」。

  連長安回到自己的宿處取出只布包,隨即點了燈,引領眾人徒步走向黑暗的原野。幾十名白蓮之子們沉默尾隨,站在走在最前方的正是脖頸的傷口還在滲血的彭玉。

  行了一頓飯工夫,營地的火光終於消失在黑暗裡,長安停下腳步,抬頭望一眼陰晦的夜空,吩咐道:「就在這裡吧,天氣似乎要變了。」

  她指揮眾人團團圍攏,自己站在中間,將拴著油燈的木杆用力插入土中:「我知道你們有諸多腹誹,當面說出來吧……這裡再無旁人,只有天和地,什麼都不必顧忌。」

  人群交換著眼神,交換著疑惑與不安,海面下已然怒濤洶湧,該來的總會來的。

  連長安忽然笑了,笑容中帶著絲絲落寞神色。

  「……彭玉,你不是想向我證明,自己連死都不怕嗎?為什麼不說話?難道你此刻後悔了?」

  「我沒有後悔!」面前十六七歲的青澀少年飛快抬起頭來,「我還是覺得您錯了……宗主大人!」

  連長安滿面和悅:「你認為我錯在哪裡?」

  少年緊緊攥著拳頭,滿臉正色:「您不該……不該……像個女人一樣……」

  連長安「呵」的一聲笑出來:「彭玉,我不是『像』一個女人,我本來就是女人。婦人之仁、感情用事……這就是你想說的,是吧?」

  少年狠咬了一下牙齒,仿佛刹那間下定了決心。「是!」他大聲道,「我們要報仇,我們要變強,宗主,你救了我們,你必須帶領我們!要對付怪物就要把自己變成怪物,現在這樣是絕對不行的!」

  連長安微笑著聽他講完,微笑著反問道:「彭玉,你可曾想過,我們為何要變強?我們要向誰報仇?我們的敵人又是怎樣的怪物?我們的目標……我們的目標究竟是什麼?」

  少年滿臉紅漲,幾次張開口卻說不出話來;他不能回答。

  那是不可名狀之物,是自小便根植在內心深處的模糊的影子。白蓮諸子擅長的從來都是服從命令,而絕非思考——我們的目標,我們夢裡隱約的憧憬,究竟是什麼呢?

  「……你沒有想過麼?我想過,我想了很久;」連長安徐徐道,「慕容澈死了,那麼連家的血海深仇究竟該算在誰頭上?誰又該為這一切負責?難道真的要歸咎于不可知的『命運』?」

  夜依舊深邃幽暗,草海依舊空曠無邊。一陣風吹來,「命運」這個詞在黑暗中越傳越遠,仿佛無休無止的歎息。她在人群中分辨出若有所思的柳城的身影,轉頭問他:「柳祭酒,你素來長於謀略,你以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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