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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長相思、在長安

  第一章 嫁衣

  宮裡的玉冊到來的時候,駙馬府中一片忙亂。上柱國大將軍、金紫光祿大夫領太子太保連鉉急急攜著妻子昭陽長公主擺香案跪迎。果然是權勢熏天、北齊一等一的天潢貴胄,縱九橫七足足六十三枚鎏金門釘的朱漆正門徐徐開啟,繡氈鋪地,花飛如雨,山呼萬歲之聲隨風而起,輕飄飄地直向龍首原上不夜的太極宮而去。

  多麼繁華熱鬧,盛極一時——不過熱鬧也是白鬧的,連長安想。

  她不用看也能猜到那場面,她不用看也知道連大將軍定然面色鐵青,花白鬍子根根豎起。昭陽公主大概又驚又怒渾身顫抖,臉上擦的胭脂簌簌而落,像緋紅色的雨……連長安垂下頭,手中繡花針絲毫不停,大朵素白蓮花在繡架上一瓣一瓣綻放,拱衛著純金絲線織就的蕊。瓊枝樹、萬寶瓶、飛舞的龍和鳳,每針每線她都繡得極小心。這是皇后娘娘的嫁妝,錯了一針就是一記鞭子,讓你長記性。

  白蓮只剩下最後小半片花瓣,繡房的門突然哐的一聲被震開,震得房梁上的浮塵刷刷地向下掉。連長安依然沒有抬頭,動作一絲不苟,任夕陽將人影投映在面前的繡架上。四周寂靜,只有屋外的鳥鳴啁啾不停。

  「說話啊!」心底有個聲音冷冷在笑,「我看你們此時此刻還能說些什麼?」

  皮靴擦著青石地,繡架上那排人影裡居中的一個忽然變大,將她整個籠罩。刹那間,眼角寒光驟閃,連長安下意識地抬頭,但見一道霜影直擊而下,擦著她持針的手,一劍將繡架生生劈為兩半!持劍人赤袍金甲,卻生著一張與自己相似的俊俏容顏——美得像火,美得像蓮,美得像垂死前的妖豔。

  「賤婢!」那人用劍指著她喝罵,「災星轉世的賤婢!看我今日不取你狗命!」

  到底被割破了,手上火辣辣地疼。連長安靜靜地望著自己的血從瓷白的肌膚中淌出來,流過足足繡了十五天、如今卻已破成兩半的織錦幔帳,將上頭的白蓮花染成鮮紅。她知道連懷箴不敢當真動手,只不過說說狠話罷了,否則憑她大齊第一女將軍的手段,剛才那一劍早就將自己砍作兩半了,哪裡還有這麼多的廢話。連長安不怕任何威脅,從一開始,她就懷著必死的念頭,早就拋卻一切,什麼都不顧了——她還有什麼可失去的呢?她一點兒也不害怕。

  連懷箴果然只是罵,再也不敢上前半步,手中那聲名赫赫的家傳之寶——光風劍高高舉起,卻再也沒有落下去。

  「夠了,箴兒,住口!她是你姐姐。」門外傳來一聲呵斥,當朝駙馬終於現身。連長安依然埋頭,抓起半片織錦緊緊地壓在傷口上,冷冷地笑。

  「姐姐?我沒福氣做盛蓮將軍的姐姐,更沒福氣當您的女兒。」

  連懷箴一直都是掌上明珠,在父母面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何時受過這般委屈?恨得連寶劍都拋在地上,扭頭就跑了出去。

  「跑去找你娘嗎?跑去找那個看上有婦之夫,因而逼人休妻再娶的霸道女人撐腰?省省吧,連懷箴!拿你當寶貝的糊塗老昏君已經死了,如今御座上坐著的是咱們大齊從未有過的聖明天子,是二十四歲的中興之主。我的債,我娘的債,終於到了清算的時候!」

  連鉉清嗽一聲,語氣中帶著刻意的溫柔,「女兒……」他遲疑地開口。

  連長安施施然還了個大禮,一笑就露出了可愛的酒窩,「是,駙馬!」

  連鉉作為父親的表情就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竟然語塞。

  連鉉一揮手,眾人識相地紛紛退出去,關上門。遍地狼藉的繡房之中,父女二人長久沉默。連長安並不催促,她急什麼呢?多少年都等過來了,還等不了這一會兒?

  「你……陛下什麼時候和你……」連鉉終於發問。

  連長安原以為他會諂媚,他會暴怒,他會捶胸頓足大聲懺悔……可是都沒有。她微微一怔,隨即實話實說:「就見過那麼兩次,大人您都知道。一次是陛下登基前到府裡來時隨眾人拜見,還有一次,就是半年前……」

  提到……他,提到她與他的相識,一抹飛霞忽然飄上連長安的臉。上天可憐她,一定是苦命的娘在冥冥中保佑著。

  「半年前那一次不過是意外……」連鉉垂首沉吟,雙眉緊緊地蹙在一起。盛年時,他曾是有名的美男子,否則也不會被先皇最寵愛的小禦妹一眼看中,尋死覓活非他不嫁。現在雖已將老,他又過早謝頂,若去掉冠帶頭上便油光可鑒。可他一輩子戎馬生涯,當年的底子打得極好,近六十了依然身形健壯,氣宇軒昂,連玉帶下的腰腹都是平的。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他現下雖然沒有什麼嬌妻寵妾,身邊的人總也有幾個,怎麼會無緣無故地看上了你?陛下都對你說了什麼?難不成他一見面就表露……表露了傾慕之意嗎?你把他對你說的那些話,只要記得的、有印象的通通告訴爹——對了,特別是他有沒有提到咱們的……白蓮軍?」

  連長安的臉猛地漲至通紅,她徹底無法克制自己的怒火,一瞬間爆發出來。「夠了!」她大叫,「你只知道你的白蓮軍!你憑什麼命令我?你以為你還是權傾天下的駙馬爺嗎?你以為那惡毒的潑婦還能給你庇護?現如今萬歲要迎娶的人是我,不是你的心肝寶貝連懷箴!要成為當朝皇后母儀天下的不是長公主的千金,而是來歷不明的下堂婦生下的我——連長安!」

  連鉉的面色如同青黑的海水,醞釀著狂風駭浪,隨時要翻湧上來。一瞬間,連長安幾乎被嚇住了,幾乎想要退縮。但隨即她想起記憶中親娘淚眼模糊的臉,想起多少個漆黑冰冷的夜裡,宋嬤嬤偷偷從窗縫塞進來的、紮著一根杏黃絲線的信卷。她誠心誠意感謝蒼天,即使是駙馬府不受寵的庶女,也能夠讀書認字,只不過……只不過看著那滿紙遒勁清奇的墨蹟,她每每失去提筆回信的勇氣。

  她不明白他為何寫信給自己,但終究還是回了信。起初兩人都很拘束,字字尋章摘句、搜腸刮肚,可是漸漸地,便放鬆了。他告訴她驚心動魄、九死一生的皇子生涯,她也告訴他苦不堪言的身世,原來兩個人都是那樣辛苦地長大……到頭來明明只見過一面,竟比多年好友還要熟悉。一想到他,連長安心裡都是暖的。

  半年前,他微服而至,事先並沒有知會任何人。將軍和長公主忙中出錯,讓他與她有機會在花園中不期而遇。他裝作不認識,似有意、似無心隨口問道:「這位小姐是誰?」連氏夫婦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從來沒有如此精彩,最終還是不敢犯那欺君之罪,連鉉唯唯諾諾答道:「這是下官……庶女……」

  那天他哈哈大笑,調侃道:「京師傳聞,駙馬不二色,原來竟是假的?」連鉉也只得幹幹賠笑,昭陽長公主則仿佛突然間老了二十歲。她在一旁冷眼看著,雖然明知等他走後自己定然又受遷怒,不是加繡活就是減飯食,可一點兒都不擔心,心裡暢快極了。她知道他是為了替她出口氣——駙馬府裡沒人記得,那天是她的十八歲生辰。

  就在那晚,紮著杏黃絲線的信卷上不再雲煙縱橫,只有寥寥數字,力透紙背,酣暢淋漓,「朕若得卿,生不二色!」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很快,內廷便傳出風聲,當今聖上終於決定大婚,已選中了連駙馬家的小姐。連將軍和昭陽長公主所生的唯一一個女兒、駙馬府的「獨苗」連懷箴再也沒有了往日紅粉巾幗的豪情,歡喜得幾乎要暈過去。接下來便是一系列繁複的預備,三十六箱四季衣服,七十二匣金珠寶玉首飾,藥材、香料、字畫、古董以及各種場合禮儀將要用到的氈毯帳幔……連懷箴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有去過校場,白蓮軍上上下下三千子弟都為副統領的喜事日日痛飲。

  這是從未有過的盛事。人人都說,有連家小姐這樣不讓鬚眉的奇女子為後,我大齊定當武運興隆,力退匈奴,橫掃南晉,統一天下指日可待!

  人人都這樣說,唯有連長安冷笑。

  她不是沒有擔心過,擔心到夜夜輾轉反側。她連長安憑什麼如此幸運?憑什麼他的目光穿越那麼多胭脂紅妝,最終竟會落在自己身上?每當這時,她便偷偷下床,從外間櫃角摸出小心藏在那裡的火石和蠟燭頭,點燃微弱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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