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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我有孩子!可是我竟然忘了!

  「額娘……」

  「額娘!」

  「你回來啊,你回來吧……孩兒好想你,好想你……」

  我想出聲回答,可是嘴卻張不開。

  「額娘,你抱抱我,抱抱我啊!你不要我了麼……額娘,額娘……」

  我想伸出手,可是我卻動不了。

  就差一點,就差那麼一點點,所有的事情就都可以貫通了!

  到底,到底出路在那兒?那條斷開的線索,要怎麼接上去?

  「阿蕾!你回來吧!」

  誰呢?這個人又是誰呢?

  他……讓我回哪裡去?我又為什麼要回去?

  「你是我妻子,我唯一的愛人,是孩子的母親,你快些醒過來吧!」

  我是……一個妻子?一個母親?

  為什麼我不記得?

  「阿蕾,再給我一次機會,給我們一次機會,你忍心拋下我,拋下孩子嗎?他們還那麼小,你快些醒過來……」

  我好像,是睡了很久……

  用盡全力,我感覺自己的手指終於動了一下。

  然後,我睜開了眼。

  107

  我眨眨眼。

  周圍很安靜,我的視野裡突然出現了一張人臉。很清瘦的一張臉,眉目也很清秀,不過美中不足的是,他頂著個光頭。

  我張嘴想說話,結果發現嗓子跟沙紙一樣糙,白張了一下嘴,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

  那人端了杯不知道什麼水過來,我順從的喝下去,覺得嘴裡又苦又澀又臭的,別提多難受了。

  我想動,結果發現我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像生了八百年的鏽一樣,一動都動不了。

  他把碗放下,又湊過來說:「別動別動,你躺得太久,郎中說,就是醒過來,也得慢慢活動開了,適應了才能動彈。」

  我咳嗽兩聲,雖然說話還像破風箱漏風的動靜,但是好歹有點氣流聲了。

  「你……光頭?」

  他抬起手來摸摸腦殼,自己也笑了:「是啊,我落髮了,不過你放心,我還沒皈依,我想著……你總有一天,肯定會醒的。」

  說完最後一個字,他的眼淚掉了下來。那滴水珠在空中劃了一道亮光,就歸於寂寞。忽然想想剛剛還在下的雨,一道一道閃亮的雨線,嘩嘩的水聲把天和地都淹沒了——我已經分不清哪是夢,哪是真實。

  好像都是夢,又好像都是真實。

  我問他:「我睡了多久?」還是那種風箱漏風的氣流聲。

  他比出三個手指頭。

  「三個月?」

  「三年。」他輕聲說。

  三年?

  可是我……感覺上,我只離開了三個星期,甚至,還要短的時間。

  恍惚著,我真的回去了嗎?還是只是做了一個清晰的,真實的夢。

  那麼現在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嗎?是不是一個蒼茫的幻覺?

  這會兒我突然想起莊周。

  莊生曉夢迷蝴蝶。

  到底蝴蝶是真的?還是莊生是真的?

  這個問題,做學問研究思想的人都弄不明白,我也不指望能弄明白。

  莊生就莊生,當莊生的時候就三頓吃肉好好睡覺。

  蝴蝶就蝴蝶,變成蝴蝶了,就可勁兒的采花蜜糟蹋春天。

  反正一個宗旨,既來之,則安之。

  我的精力不夠,沒說兩句話就又睡了過去。

  臨睡前最後一個念頭是,不知道我再睜開眼的時候,是又看到這個光頭古人,還是會看到我房間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管。

  結果醒來的時候,日光燈管沒有見。

  也不止一個光頭守在床前,還有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兒,拖著條小豬尾巴似的辮子。另一個是嘟著嘴的女孩兒,梳著娃娃髻,紮著粉藍的綢帶和絹花。兩個孩子眼睛都很亮,水汪汪的。

  我愣了一下。

  我印象中我的孩子沒這麼大啊……

  然後我想起來他說,我睡了三年。

  丈夫?真奇怪,我不覺得他是一個可以頂起丈夫這兩個字的人。

  但是孩子,的的確確是我的孩子。

  我試著扯扯嘴角想跟孩子笑笑,但是不知道睡了三年的人肌肉僵硬萎縮到什麼地步。兩個孩子都不捧場,大的那個眨巴眼,掉金豆。小的那個哇一聲嚎起來。不是哭,是嚎!很響亮的聲音,跟以前老實宰小豬一個動靜,撕的人耳朵和胸口都發疼。然後這只胖豬妹就撲的一聲跳到了我身上來,我在她震耳欲聾的哭聲裡,還很清楚的聽見了自己不知道哪幾根骨頭哢哢響的聲音,真可怕,不會斷了吧。

  但是更可怕提我得安慰這個不知道是不是想要我的命的兇手——只不過安慰不成功。我想抱她,手抬不起來。想安慰,又說不出話——

  啊,我終於明白了做一棵樹的痛苦——尤其是有個胖妹吊在樹上要把樹壓垮的時候,痛苦啊。

  怪不得管不能動的人叫植物人。果然是植物的感覺,這個詞實在太確切了。

  比她稍微瘦一點點,但是分量可能更重的男孩兒也想撲上來,只不過他猶豫了一下,又被胖妹搶了先,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拉著我的手。

  我說話還是那個嘶嘶的氣流聲,跟蛇吐信子似的:「玄燁……」

  他用力點頭,然後拼命咬著嘴唇忍著不哭出聲的樣子,一下子就把我擊垮了。

  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從我的臉上流了下來,我重複的喊他:「玄燁,玄燁……」

  我懷裡的胖妹不樂意,大概是覺得被忽視了,用力的蹭了一下,我胸口一緊,氣喘不上來,眼看要翻白眼,幸好她爸光頭一手把她拎開了放一邊去了。

  三年沒見,一切都大變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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