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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四樣點心一樣嘗了一件,小澄兒不大愛吃油膩,玄燁喜歡松子,把那個上面有松子的脆餅吃了兩塊兒,一邊咀嚼一邊拉著我的衣擺,含含糊糊地說:「額娘,我今晚不回慈甯宮了,我跟你一起睡。」

  我扭扭他的小肉臉,「好呀,不過要打發人去慈甯宮說一聲,晚上咱們娘兒仨一起睡,你們倆可不許尿床!誰要是敢犯規我就要擰誰的屁股!」

  小澄兒馬上用手捂住屁股,一臉怕怕。

  玄燁哼了一聲,「我才不會尿床呢!我是大人了!」

  我瞅著這個剛到炕沿高的「大人」忍笑,小孩子怎麼就這麼可愛哪!可愛得我真想把他揉進懷裡好好咬上幾大口解饞。

  皇宮是個講規矩的地方啊,就算玄燁是我的親兒子,我也不能想怎麼著就怎麼著,放肆不得。

  還好小澄兒是女娃,娘兒倆親熱點兒也沒啥。

  順治正事兒不幹,跑來跟我們打岔,抱抱這個又親親那個。玄燁有點扭捏,因為他總自認為是「大人」了,小澄兒倒是很愛讓他抱,一上身兩手就去摸她老爹的青皮光殼兒腦門兒。不知道她怎麼對腦門兒有偏愛呢?玄燁的腦門兒也總被她荼毒。難道她把清朝這個難看的獨特頭型當成皮球耍了?

  順治抱著小澄兒,拿了塊花生酥逗她,一面回過頭來和我說,等小澄兒再大一點就正式給她冊封公主的事。我說不急,印象裡清代公主們總得到慢慢懂事的時候才會加封號。因為這時代的小孩子夭折幾率太高,加封號又是件鄭重的事情,你這邊加了那邊孩子就掛,不是回事兒。

  不說別人,就說我跟前的這位順治皇帝自己吧,他死掉的孩子和活著的孩子數目差不多就算對半開了,嗯,不是,算上那個四阿哥,活著的還不占數量優勢呢……

  雖然說不要去想太多,但總是會不經意地就想起來。

  兩位小祖宗吃飽喝足,兄妹倆難得聚首,又起勁兒地跑出去開始折騰。

  我坐在窗戶裡看著他們跑遠,一條胳膊伸過來抱住了我的腰。

  我也不跟他客氣,大大方方地靠進他的懷裡。

  把自己抖得跟個刺蝟似的什麼好處也沒有,除了會讓兩個人更尷尬,也讓他態度更奇怪。

  「看看他們倆,真希望永遠別長大就好了。」

  這話讓我很意外。他也這麼想嗎?竟然和我……想的一樣。

  他似乎不知道我在想什麼,自己接著說:「我小時候和博果爾是最要好的,他成天追著我喊『哥哥、哥哥』,他小時候沒我結實,也沒我跑得快,總得在後頭追我。我幹什麼他也幹什麼,我們念書也在一起,騎馬也在一起,那會兒十四叔還教我們射箭,還有大哥……」

  他竟然能這麼平靜地提起多爾袞?這個名字可是他的一大心病啊。順治恨他恨得,此君一死就開始大清算,把他抄家扒墳列了諸多罪狀,最後連宗族都給開了,都不承認他是愛新覺羅家的人了。

  「可是後來,一切都不一樣了。父皇去了之後,大哥與睿親王爭奪皇位,皇額娘與貴太妃也……後來,我登了帝位。」

  後面沒話,沉默裡卻有千言萬語。是啊,沒有哪個成年人的世界是完美夢幻的。這樣的快樂只存在于天真懵懂的時候。就像玄燁和小澄兒現在不會知道他們吃的點心要重重把關,連茶水都是好幾雙眼睛盯著沏出來的。這種生活將會伴隨他們一生——從他們一出生就已經決定了。

  「所有人都在變……」

  這一句也直直地刺進我的心裡面去。剛才我也在心裡琢磨這句話。

  結果他下一句就讓我大吃一驚,「只有你還是璞玉渾然,始終如一。」

  我的天哪,他眼睛瞎了?我還璞玉?我早就成破瓦一片了。不過我現在最大的優點就是學會了沉默是金的真諦,而且貫徹得很到位。

  他似乎也不需要我回答,就這麼好像自言自語似的在說話。有些事情以前他就和我講過,有的事是第一次說起。他說小時候在書房念書他念得比博果爾好,但騎射方面就差些了,於是騎射的時候他拼命練,可是等他覺得自己肯定比博果爾強了之後,兩個人卻已經不需要再比較了,也沒有比較的必要了。他甚至說起他以前養過一隻小鷹,想著有一天縱馬馳騁逐月追風,天無拘地無束……

  就算是皇帝,也曾經是孩子、少年,然後……變成他自己也陌生的帝王吧?

  我輕輕拍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我起來。

  他不理會。好吧,今天我來客串電臺主持人知心姐姐,把耳朵借給他用。

  不過只有耳朵。

  夕陽斜照在紅牆上,院子裡有一片顯示朦朧的橘色光暈,玄燁他們跑累了,正坐在一邊小凳子上看宮女給廊下的鳥兒添食水,小澄兒靠著他坐著,頭髮散亂,衣裳也亂了。如果畫面就此定格,該是多麼美的一幅圖。

  但是定格的是人的思緒,而不是時光。

  夕陽很快下了西山,玄燁他們回了屋裡,乳母趕緊給兩位小祖宗洗臉擦手換衣服,然後呈進晚點來,四個菜一個湯,還燙了一小壺酒。我的口味其實比較像南方人的,剛來這裡的時候怕露餡兒,成天地把餑餑面餅什麼的往肚裡塞。現在膽子大了,改吃米飯也沒什麼可顧忌的。順治喝了兩杯酒,臉上有點紅紅的,把外面的衣裳脫掉了回來坐著。我吃得不多,倒了一點湯拌飯,夾了一點素菜就飽了。當年看《紅樓夢》,覺得那裡面的人太矯情,劉姥姥就說她們吃的還沒有貓啊鳥啊的多。我現在也差不多,雖然沒那麼誇張,但是飯量的確一天比一天小了。運動量不夠,心思倒動得多,再加上茶點什麼的一墊肚子,飯能吃多才怪。

  所以我現在最佩服的人是太后。雖然一開始我就佩服她,但是現在是更上一層樓。她真是吃得好睡得香,萬事成竹在胸,永遠沉穩安靜。

  薑就是老的辣啊!

  前幾天我在慈甯宮還看到太后打拳來著,真是一驚。

  順治問:「想什麼呢?」

  我順口說:「想太后打的那趟拳呢,實在很佩服。」

  他一笑,「你以前也好騎馬射箭的……這些年都沒顧得上。今年吧,今年秋獵,好好準備準備,我帶你一起散散心,玩個痛快。」

  我睜圓了眼。騎射?我哪會啊!

  我連馬鞍子應該從左邊上還是右邊上都覺得有點印象模糊……好像是和自行車一樣都是從左邊上的吧?馬鞭是哪只手拿?韁繩是哪只手握?馬蹬在哪兒?最最關鍵的是,連騎自行車平衡感都很差的我,騎馬的難度高了不是一點半點。

  再說射箭。我打小就知道自己肯定有半邊腦不太發達,因為我的運動神經一塌糊塗,跳繩踢鍵子打球什麼的需要手眼配合的活動我都做不來,射箭這種高難度的東東,如果我從現在開始練習,會不會有成果?

  順治晚上當然是留在永壽宮,但他前腳走我馬上就會喝藥。我不能讓他不來,但我可以選擇不再讓自己製造一個意外。順治知道,也默許了。在後宮降生的孩子,註定一生得不到單純的生活,享受不了平凡的快樂。何況,我有玄燁和小澄兒,也就夠了。

  這會兒困擾我的是騎射問題!我拐彎抹角地問喜月,我之前有沒有騎馬射箭的經歷?她笑著說:「娘娘沒嫁過來之前那是科爾沁的一枝名花啊,騎馬射箭一點兒不輸男兒呢!雖然進宮之後不比從前,沒什麼機會出去散散,可是太后和娘娘以前說起來草原風情,縱馬射獵,真是讓人羡慕啊。」

  得了,不問還好,問了之後我的心理壓力是更大了。

  就算找理由,說是進宮多年荒疏了,也不會荒到全然不會了吧?

  漫長而燥熱的夏天,可以記述的事情共有三件。

  入夏後太后大病一場,足足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後宮嬪妃輪流去服侍,我也當這個差。但是差不多到了後來,就只有我一個當這差了,也許是因為我和太后投緣,也許是玄燁小澄兒也可以前前後後蹦跳著替她解悶兒。順治也天天來伺候湯藥,只要他在的時候,藥端上來他都要嘗一口,這當然是做樣子,他嘗藥之前肯定已經有人試過毒。

  過了午,太后喝了藥睡著了,他拉我的袖子,我只好跟他出去說話。在慈甯宮外面的回廊上,一前一後地站了好一會兒,都不出聲。過了會兒,他居然問:「熱不熱?」

  傻子才不知道冷熱呢。太陽曬著紅牆的那種淩厲光影都要刺壞眼睛,地下的熱氣也蒸起來了,大中午的,樹葉兒蔫著,一絲風也沒有。

  我「嗯」了一聲。

  他忽然笑一聲,「皇額娘也更喜歡你,她和皇后那些人才沒有話說呢。你在跟前,她總是笑聲不斷的。」

  喜歡就喜歡吧,我也知道太后喜歡我。

  ……為什麼要說也?

  我頭上背上都在冒著細汗,雖然太陽射不到回廊上,也實在熱得受不了。

  他伸過手來拉著我,順著回廊一直走,轉了一個大圈子,又回到原地,仍然沒有停下。轉了一圈,再轉一圈。

  我的臉滾熱,身上的紗旗裝和罩衫都被汗濕了沾在皮膚上。他是受了刺激吧?大熱天不去屋裡好好抱著冰西瓜消暑,反而來這裡發癲。

  相握的手裡也都是膩膩的汗,他也熱了,臉上透著團團的紅。

  太后生病的這個午後的事,我印象最深,不能不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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