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不夜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皇帝既不在宮中,一時間還沒有人闖到大內去逼宮。皇后尚且鎮定,一邊教呂義等安排人手,緊閉宮門不放任何人出入,一邊佈置人手看緊各宮動向,一邊不時遣人探問太后。想起咸陽宮必定是亂黨的靶子,不覺頭皮發麻,索性將讓唐清秋帶著人將淑妃母子接到坤甯宮中,由她親自看著。就算是徐安照想要扶植福王,剿滅皇三子一黨,也不能讓淑妃母子死得不明不白,罪名落在她這個皇后身上。

  如此熬到中午,忽有逃回的禮部官員喬長卿稱,御駕被劫,徵王楊楝奮身護駕,與徐安照力戰不敵,被一刀刺入後心。

  此言一出,舉城譁然。清甯宮徐太后得知消息,竟至當場暈厥。

  喬長卿被發跣足,滿身是血,跪在午門外捶地痛哭。彼時午門尚在禁軍手中,並無人阻攔他,又早有躲了半日的幾個小官兒跑了出來同他牛衣相泣。有人牽頭,馮覺非便領著一干交好的年輕翰林和言官立刻加入哭靈大軍,口口聲聲呼喚皇帝。旁的低階小官兒們見了,也相繼入夥,一則是受了鼓舞抱團結夥,二來也想借午門躲避兵亂。人越聚越多,聲勢越來越大,漸漸非徐党的中層官員也參加進來,一時午門外哭聲震天,竟是國殤的架勢。

  哭了一回皇帝,自然還有人記得徵王。莊敬太子餘威猶在,徵王又素有賢名,暗中同情他的清流其實不在少數。此時反正皇帝也不在,哭一哭徵王,也是情之所至,順勢而為。

  鬧到中午,中、西城三個指揮使被禁軍和邵池救了出來,東、南城兵馬司亦有副指揮使接管,三下五除二奪回了六部衙門,砍了一批趁火打劫的逆黨,城中的混亂漸漸平息。

  如此鬧到下午。午門城樓上忽然降下玉音。城下涕泗滂沱的滿朝朱紫,此時全都傻了眼。

  早間徐太后因聞徵王噩耗而暈厥,萬幸鄭半山正在清甯宮中,當即施以救治。幾針紮下去,徐太后悠悠醒轉,與鄭半山商議一回,心中有了計較,即刻遣張純帶著人進了坤甯宮,自己顧不得病體虛弱,一乘小轎直奔乾清宮而來。李彥匆匆迎駕,一句勸阻未及出口,已被徐太后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臉上。

  徐太后忍住胸中喘息,昂首走到御座前坐定,催著太監們筆墨伺候,厲聲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否則天下大亂。今皇帝生死不明,福王、徵王皆流落在外,本宮欲效孝端太后故事,立皇三子楊楨為新君,以平定事態,安撫人心,整頓朝綱。」

  殿中無人應聲,呂義、周錄等人皆逡巡不敢上前,徐太后一聲冷笑,隨侍女官們開始研墨鋪紙。

  李彥忍不住道:「若陛下回來……」

  徐太后道:「新君承位之後,太上皇可去南宮頤養天年。」

  南宮是廢帝軟禁之所。此言一出,呂義等人有些撐不住了。如今局勢亂成一團,徐太后未必有廢黜皇帝的能耐,但萬一真讓她寫成了詔書,事情可就更加棘手了。

  李彥殺雞抹脖子地朝呂義使眼色。徐太后覺出他們意有所動,又提高聲音道:「本宮並不想這樣,楊楨太小,這個位置他坐不住的。但凡徵王和福王有一人生還,本宮即立其為新君,想來朝臣們也是支持的。」

  乾清宮眾人一時還沒明白,又聽徐太后幽幽道:「如今淑妃母子,俱在我與皇后手中。」

  殿中一時死寂,呂義和李彥疑心太后誇口威脅,但淑妃被皇后接走倒也是真的,他們無法查實坤甯宮如今是個什麼情形。太後坐在龍椅上,璣珠黼黻,寶相莊嚴。她該說的已經說完,只是靜靜等著。

  過了良久,明堂後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皇帝無可奈何地走了出來,跪地叩首。

  「兒子不孝,讓母后擔心了。」

  徐太后冷笑一聲,毫不意外。她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要譏諷皇帝兩句,然而畢竟忍住了:「本宮一人擔心,倒也無妨。怕只怕朝臣們擔心太甚,皇帝難向天下人交待。」

  皇帝面色微冷,旋即搖頭苦笑道:「朕這就出去。」

  徐太后亦笑:「下回再有這樣的安排,不要瞞著本宮。即使皇帝想要拿忠靖王奪爵下獄誅九族,本宮也決不阻攔。江山社稷與一姓榮辱,本宮當然知道孰輕孰重。」

  皇帝被堵得無話可說,訕笑道:「母后如何知道朕不曾出宮?」

  「皇帝不曾聽說——知子莫若母?」徐太后淡掃皇帝一眼,卻將殿中諸人一一打量過來,仿佛洞悉他們每個人內心的秘密。

  皇帝對群臣的說辭是,今早驟起頭風,不能下地,於是並沒有出宮。送福王出城的,只徵王一人而已。

  饒是馮覺非慣於隨機應變,此時也險些罵出「卑瑣小人」四個字來。他們最多只想到皇帝佈局引誘徐安照叛亂,陷害徵王,萬沒想到皇帝做局都做不徹底,自己躲在宮中讓徵王去送死。

  「逆臣當誅!可惜了朕的賢侄……」皇帝虛弱的聲音淹沒在群臣的哭號聲中,一時竟不知哭的是天子還是徵王。

  徐皇后得知皇帝並未出宮,先是一怔,頓時悟出皇帝為了誘使徐安照謀反,竟然使了這等偷樑換柱、一箭雙雕之計,氣得嘔出一口鮮血。謝迤邐連忙上前攙扶,卻被皇后一把推開,罵道:「……他算什麼人主?竟使出這種小人伎倆,都是為了你這賤婢麼!」

  謝迤邐立刻跪倒,連連叩首:「娘娘責備,令臣妾死無葬身之地。」

  徐皇后微微清醒了一下,呵呵冷笑道:「你怎會無葬身之地?內有皇嗣傍身,外有名臣呼應,尋死覓活還輪不到你。這回分明是要徐家無葬身之地!是要太后與我無葬身之地!」

  皇后此話既出,坤甯宮中人人自危,哭成一團。皇后亦不阻攔,只是端坐在鳳榻上,冷面袖手瞧著一地哀鴻。

  謝迤邐少不得跪著抹眼淚。忽然一聲嬰孩的銳啼,卻是三皇子受了驚嚇,不管不顧地跟著大人們號起來。謝迤邐想要去抱孩子,卻不見皇后許她平身,一時焦急不已,只得看著桂玉稠把孩子抱走了。忽又記起楊楝亦死在亂軍之中,頓時心如刀割,只能將頭死死地低下,淚水濕透了衣襟。如此鬧到皇帝回宮,遣周錄過坤甯宮查探,眾人方領旨散去。

  皇帝也並沒有多的話關照謝迤邐,只帶著桂玉稠過乾清宮去了。謝迤邐抱起三皇子,只覺哭了一場,渾身虛空。時局尚未分明,消息未必真實,但她已不敢再多想這一日的事情,腦中不住湧出駭人的血色。恍恍惚惚回到咸陽宮,見斜陽偏入小窗,錦屏螺鈿金碎,寶鼎香灰如雪,滿目傷心寂寥。花梨大案上的梅花圖昨日才勾了幾筆,還未點上胭脂紅,墨線卻已乾涸。隔壁那嬰孩在乳娘懷中啼哭不已,她難受得連起身去看一眼的力氣也沒有。細想年來,鋌而走險,如履薄冰,心心念念,所圖為何,這一日盡皆碎為齏粉,灰飛煙滅。都說去者不可挽回,偏偏她還活著,還要活過那望不到盡頭的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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