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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她狐疑地望著他,見他神情鬱鬱絕無一絲調笑之意,自家一時語結,半晌方道:「殿下怎自比那不祥之人……是說我錯了……」

  「呵呵,隨便說說。」他短促地笑了一聲,旋即低聲歎道:「你別怕,真有那一天,我會替你安排好的。」

  她急得差點哭了出來,跪在他腿邊哀告道:「殿下這是想到哪裡去了。林夫人去了這幾天,太后和皇后俱降旨安撫,並無一絲問責之意,皇上那裡也毫無動靜……」

  他將手指壓在她嘴唇上,閣中一時寂靜。幽暗中對視良久,只聽見外間松風陣陣,波聲隱隱,除卻天籟更無人語。

  她握住了他的手指,只覺僵冷如玉,一時又疑心剛才那碗面他到底吃下去沒有。

  「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輕聲道。

  「事情已經過去了。」她勸道。

  「這才剛剛開始。」他搖頭道,「她死了,徐家和我就是徹底撕破臉了。」

  她驚訝地瞪著他。

  「林絹絹不是良家女子,」他歎道,「她剛嫁給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因為是太后所賜,我不能吭聲,只能派人暗中去查。她是在揚州的畫船上長大的,林待詔受了什麼人的委託買下她,假作義女,走了張純的門路送到太后跟前。她有幾分像……淑妃,也會畫畫,太后自然就把她給了我。我沒有查清她背後是誰,想她剛嫁進來時倒也安分守己,留著就留著吧。後來你來了,我才發現她竟算計起你來。你可記得那次有人在你藥中下毒?陳煙蘿是個老實人,使毒殺人這等事情,她是下不了手的,那麼除了林絹絹還會有誰?我只等她露出馬腳來好收網。那次她讓人拐你出宮,正是除掉她的機會,誰知竟有了孩子……那樁事情,倒是對不起你了,白叫你挨了頓板子。」

  她訝異地仰頭望著他,卻見他揉著額角歎息道:「只是,既有了孩子,便是我不動手,徐家也不會放過她,連太后也未必保得住。如今她母子俱亡,這場戲偏偏還得再做下去……不知太后心裡怎麼想,只我自己,實在是厭煩透頂了……這又不是第一次。」

  她依稀聽人說起過從前亦有一個姬妾死在懷娠時,不覺心驚:「是何深仇大恨一至於斯?」

  他蹙眉道:「能容我活著,已是看在太後面上抬了抬手。再說……許是為了徐三小姐?大約他們不想看見庶子提前出生。」

  「那……先前的王妃呢?」她驚恐地想起他的原配王妃,亦是三年無所出而亡。

  「你是說安瀾?那倒不至於,畢竟她也姓徐。其實是因為她一直都病著,不過是有名無實罷了……」

  他說起徐安瀾時語氣忽而柔軟,留意到這點,她心中未免掠過一絲酸澀,又想起那幾年在杭州,父親與他從過甚密,他的原配王妃也還在人世,但那時她卻斷然不知世上有他這樣一個人,也猜不到自己今日會伏在他膝上聽他說從前種種舊情。

  「父親身故之後,我便禁于坤甯宮的清暇居中。而後今上繼位,太后移居清甯宮,我亦隨之遷入深柳堂。待納妃出宮時,身邊已無一個東宮舊人,連幼時乳母都不知去向。程甯他們幾個原先都是太后的人,至於那些管事僕役幾乎全是徐氏的陪嫁,連郡王府的教授、長史都是忠靖王的人。」

  "那時年紀小,乍到異地,身邊無一個親信,全然不知如何是好,整日裡只想著如何躲開徐家的耳目。至於王妃,更是看她一眼也嫌多。後來結識了令尊,便時常藉故離開王府,悄悄跟著令尊四處走動。如此過了兩三年,有一天王妃忽然遣人來找我,說雲荔已有身孕,險些被人暗算了,又建議我撥出某處別院著專人照看。我原不懂這些事,雲荔是她的陪嫁丫鬟,我便全盤委託於她,果然一度平安無事。終究是結髮妻子,我不是不感激她的。可惜不到半年,連她也病故了。

  「王妃的喪禮還未過去,雲荔便死了。自是不能查,只說是為主母守喪傷心過度而亡。後來我才聽程寧說起,那幾年我私自走動,徐家並非毫不知情,其中多賴王妃勉力遮掩……如今想來,還是我連累了她。她雖病弱,若不是嫁了我,只怕還多活上幾年。」

  如今徵王府上下人等的心目中,徐安瀾似乎只是靈牌上的一個名字,沒有音容,沒有遺物,甚至絕少有人提起。之前,她幾乎從未聽他主動回憶亡妻,便以為他一定也不喜歡這個徐家女子。可是,他面上的一抹哀容雖則淡極輕極,卻真真切切毫無矯飾。而那個叫雲荔的女子,想來是與陳煙蘿差不多的形容態度,或者更加溫存可人一些,否則那樣境遇之下,一個徐府來的陪嫁怎能獨得了他的寵愛呢?彼時他只是十六七歲初識人事的少年,比之今日心意更真摯一些,他是如何待那個女子的呢,是否如同謝遷昔日待她一般?

  她竭力壓下腦中的胡思亂想,微微啞著嗓子問:「王妃去得早,殿下很是遺憾吧……」

  他點了點頭,又道:「雲荔的那個孩子,若生了下來,如今也該有三歲,可以慢慢教他識字讀書了。」

  「才三歲的孩子就叫讀書寫字,也忒早了些。」她故作輕鬆道。

  「我三歲就讀書了,」他皺眉道,「他為何不能?」

  她想爭辯幾句,又覺得不可再糾纏於那個早已不存在的孩子身上,便轉問:「三歲就會讀書,卻不知誰是殿下的發蒙先生?是鄭叔叔嗎?」

  「是戴先生。」他說,「不過,啟蒙之前,已經跟著父親認過近百個字了。那時太小,許多事情已記不清,這一樁倒還記得清清楚楚。」

  他的手指依舊冰涼如鐵,慢慢從她的面上劃過。她無措地望著他,似有一團莫名之物堵在喉中,噎得她半晌無語。

  「為何不說話?是不是害怕了?」他忽然問。

  「有什麼害怕的?」

  「我的女人,都沒有好了局。」

  她搖頭道:「我從未想過什麼了局。」

  他微微詫異,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是我不該嚇唬你,不會有事的。」

  她琢磨著這話是什麼意思,卻又聽他說:「太微,其實我很是羡慕你。」

  她勉強笑道:「又取笑我。」

  「我是說真的。」他搖頭歎道,「你是令尊的掌珠。謝夫人雖然早逝,也曾養育過你幾年。令尊又早早替你將終身安排妥帖,不叫你吃一點苦。謝家位高權重,也肯悉心照顧你。就是沒嫁成你表哥,反而落到我手裡,這是你倒了大黴,可我也是喜歡你的。你看你,無論怎樣……」

  她腦中轟然一響,不免疑心是聽錯了。他的聲音輕緩似自語,長睫的蔭翳灑落在碾玉般精美的面孔上。月下松枝,石上清泉,她心裡忽然就輕鬆了,怎麼會聽錯呢?她一早就明白的。

  見她只顧發愣,他又問:「太微?」

  「哎。」她夢囈似的應了一聲,喃喃道,「若這樣便是可羨,那你可知,我心裡又有多羡慕你?」

  他一時不知她在說什麼。她不敢抬眼看他,只是將頭枕在他的膝上。脂粉未施的面頰潔淨而清香,令人想起藏於幽暗中的花蕊,被一窗明月乍然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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