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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那藥膏中配了不少龍腦,森森然涼透肌膚,令琴太微覺得不適。她忽然記起清甯宮那只白貓的眼睛,敏銳、疑忌、警醒,是了,就楊楝的眼神。

  自西安門進入皇城,沿羊房夾道一直往東直抵太液池畔,只見沿湖瓊宮玉宇,喬松參立,較大內更有一翻山水清幽之景象,此處即是西苑。太液池西岸,沿著皇城西牆下一脈疊石小山,山上有前朝旋波台的遺跡,山下水木清華,藤蘿披拂,野意森森有如蓬萊仙境。先帝晚年好靜,自大內移蹕西苑,興建了以玉熙宮為首的重重宮殿。先帝薨逝之後,玉熙宮易為徐太后消夏之所,而臨水一帶的清馥殿、虛白室及天籟閣等幾處宮館則空了下來。因徵王在京中並無府邸,又不便留住大內,徐太后遂將西苑這一隅指給他暫居。

  四月底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日光打在官道上激起陣陣白塵。田知惠一路步行過來,臉上被一層薄汗悶悶地糊住,直到跨入清馥殿的院門,才頓覺濃蔭翳日,清氣入腦,絲絲涼意貼著肌膚爬上來。

  徵王並不在殿中,卻有管事太監程甯過來,引他往後面去。他把跟著的小內官留在殿外,自家手裡捧了匣子,跟著程寧走到湖邊,遠遠望見徵王坐在芭蕉下,半卷了道袍的袖子,正用一隻茶碾細細研磨著一種黑色藥粉,神情極為專注。徵王楊楝好香道,又略通岐黃之術,所用藥丸、香餅之類都是他自己親手配成,太醫院供奉的藥品還入不了他的眼。

  田知惠觀察了一下,林中並無侍從內官,跟著的只有一名年輕宮人。那宮人身段窈窕,穿著翠藍色織金紗衫,較普通宮人略顯華麗。去年七月,徐太后曾指給徵王一名林姓側室,料想正是這位美人。田知惠仔細地拭去了臉上的汗水,輕輕地走過去,低聲道:「殿下。」

  楊楝似乎這才發現他,停下了手,抬頭看了看,微笑道:「不過是送幾本書,派個人來就是了。你竟然親自跑這一趟。」

  田知惠搖頭笑道:「這幾本書頗有些名堂,那些小孩子字也認不清幾個,哪裡說得清這些。」匣子放在石桌上,打開一看,裡面是十卷《冊府元龜》。徵王亦吃了一驚,不覺站起來俯身觀看:「先帝晚年搜遍朝野而不得此書,都只當是失傳了。想不到它還有重現於世的時候。」

  「有人開六百兩銀子的價錢,海日閣都沒有賣。曹渠知道殿下必定喜歡,特意留了下來。」

  楊楝聽見這話,微微一笑:「讓他吃了這麼大的虧,倒叫我過意不去了。」

  田知惠尚未應聲,楊楝忽然對林夫人說:「把這些收了吧。」

  林夫人將茶碾、藥杵、缽盂等物捧走,又端來一盆清水,服侍楊楝淨了手。她眉眼低垂,靜默無聲,用一方絹帕為他擦拭手上的殘水,動作極為輕柔。楊楝亦只是瞧著自己的手出神。一時三人都無話。

  直到林夫人端著銅盆嫋嫋地走遠了,田知惠才輕聲道:「有件要緊事。」

  田知惠身為司禮監提督經廠太監,掌管書籍的收集和印刷,他時不時地過來面見徵王,總是以送書為名目。此時身邊無人,他立刻低聲道:「翰林院庶吉士馮覺非。」

  「狀元郎?」楊楝輕聲道。

  「馮翰林托我傳句話,他想找個機會拜見殿下。」田知惠道。

  楊楝吃了一驚:「他找我做什麼?」

  「奴婢亦不知,今日是第一次見他。」田知惠道,「不過他提了一下余無聞先生……」

  聽見「餘」字,楊楝隱隱明白過來,卻道:「他的母族是明州巨賈,有機會結識余先生。不過他身為新科狀元郎,又居清貴之職,並不宜與親王結交,見了只是徒惹疑忌。」

  「奴婢原也是這麼想,跟他說不必多事。不過他十分堅持,口才又好,奴婢竟然推脫不掉。」

  「也有你推不掉的事。」楊楝笑道。

  田知惠道:「說起來,此人運氣好極。他這個狀元本來是白撿了謝遷的,這還不算,如今皇上放著自家小舅子不怎麼搭理,反倒教他日日隨侍御前。他倒也能幹,又有文名,又會做人,今年新科的這一群進士儼然把他看做首領一般。」

  「果是會做人,你都誇起他來了。」楊楝忽岔開話,「——皇上冷落謝遷,我也有所耳聞,這卻是怎麼回事?」

  田知惠面上露出幾分尷尬:「大約還是為了皇史宬的案子。皇上為著淑妃的面子不追究,心裡肯定是氣惱的。」

  楊楝追問道:「我聽鄭先生提過一句,說只該早點把人送走。究竟是怎麼走漏消息的?」

  田知惠道:「師父和我都只道她是個天真女孩兒,平日相處十分融洽,哪知她居然頗有心計。事後悄悄盤查一番,問題出在我手下一個小孩子身上。」於是便將琴太微借代寫時文而傳書沈家的事情講了一遍。

  楊楝一邊聽,一邊想起那天在清暇居裡琴太微嚇得魂飛魄散的可憐模樣,暗暗好笑:「雖有些小聰明,到底弄砸了。——那孩子你打發了吧?」

  他說的是徐小七,田知惠回道:「找了個錯兒,打發到天壽山守陵去了。」心中卻想,他不會還想要小七的命吧?

  好在楊楝對這個處置並無異議,只說:「以後要加倍當心,小太監好打發,坤甯宮的小宮女卻是你打發不了的。」

  「奴婢知錯。」田知惠垂目道。「麻煩出在奴婢身上,要怎麼收拾殘局,還請殿下垂示,奴婢終是去拼命辦成了。」

  「不必了。」楊楝搖頭道:「鄭先生和我商量過,她原來無關緊要,由她去好了。」

  「殿下明鑒。」田知惠應道。他肯就此放過琴太微,那倒是再好不過。

  當初楊楝就藩杭州時,受過東南總督琴靈憲的關照,彼此可謂有恩有義。知道這層關係的人不多,田知惠倒也是其中一個。他實在是想不明白,楊楝對琴靈憲的女兒,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楊楝自然不會告訴他。芭蕉葉底青色的暗影投在他的面容和衣襟上,宛如一泓沉沉碧水,唯有林間散碎的日光在水面輕輕躍動。但他的眼神比碧水還要冷,不起一痕風波。每次觸到楊楝的眼神,田知惠都會感到莫名失落。早年記憶中,那個和他一起讀書的小皇孫,似乎並不是這樣的。

  田知惠等了一會兒,見楊楝還在出神,不得不又問:「馮翰林的事……」

  「他啊……」楊楝回過神來,「據我想來,皇上冷落謝遷,還是為了規避外戚,總不能真是為了一個宮女吧。馮覺非可有透露,到底為什麼要見我?」

  「他嘴緊得很。」田知惠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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