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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七


  穩婆在內檢查著,很盡責地向簾外的人稟造道:「夫人未足月,好在素日養得好,這胎看起來不小。要不要老身開一劑助產藥來先服下?」

  樓小眠皺眉,「婆婆,她已服過助產藥。再則,她胎兒不大,不過是雙胞……」

  穩婆一怔,「哦,哦,那好,那好……正想著這嬰孩怎會這麼大呢!」

  青樺低低咒駡一聲,悄悄撩開氈毯一角,低問道:「哪裡找來的穩婆?她行麼?」

  外面的隨從便很委屈,「已是附近能找到的最好的穩婆了!」

  可到底只是鄉間的穩婆,怎能跟宮裡相比?

  這時,木槿忽失聲慘叫出聲,隔了簾帷,隱隱能看到她痛得掙起的身形。

  樓小眠不覺站起身來,喚道:「木槿!」

  木槿哭道:「疼!好疼……」

  穩婆不緊不慢地說道:「夫人,放鬆,放鬆,女人生娃都是這樣,老身見得多呢,都是這樣,後來都能安然生下來。來,先放鬆,聽老身的話再用力。哎喲,這是頭胎吧?」

  而木槿哭叫得愈烈,從未有過的痛苦聲線回蕩在小小石屋裡,刮著人的耳膜,更似刮著人的心口。

  簾外的幾個大男人面面相覷,都已白了臉。

  樓小眠撐不住,靠住牆才穩了身形,舉目分辨著裡面那個掙動的人影。

  顧湃站在門外,最沉不住氣,已忍不住將氈毯扯開一條小縫,向內問道:「怎……怎麼會這樣?」

  青樺再怎麼沉穩也已不知所措,擦著汗道:「不……不知道。」

  他們幾乎都是看著或陪著自家公主長大的,深知木槿尊貴卻不嬌弱。她甚至比絕大多數人更能隱忍,若不是著實吃不消,再不會痛呼出聲。

  木槿隱約聽到外面聲音,咬著唇便再不出聲。

  穩婆已然驚住,忙道:「夫人,這時候可不能忍著啊,得用力!用力!用力叫,用力生啊!」

  又沖外叫道:「我說幾位爺,都說了男人不適合在屋裡。你們不自在,夫人也放不開啊!有事老身自然叫喚你們。」

  離弦、青樺對視一眼,轉頭奔了出去。

  樓小眠亦走了兩步,卻悄無聲息地又席地坐了下去。

  他坐於被簾帷的陰影裡,仿佛與那片昏暗融為一體,靜靜地守候著。

  守候著那枝離開他自由自在成長的木槿,在一片荒漠裡開花結果。

  ***

  幾番陣痛下來,天已快黑了,而木槿的嗓子也啞了。

  疼痛稍緩的間歇裡,木槿低而無力地喚道:「樓大哥。」

  那個幾乎快坐成雕像的人影才抬起頭,柔聲應道:「我在。」

  木槿道:「我也想著,樓大哥應該還在。我真不喜歡這裡,更不喜歡一個人在這裡孤伶伶地生孩子。」

  樓小眠輕輕一笑,「嗯,我不會放你一個人在這裡孤伶伶的。」

  木槿道:「我會順利生出我的孩子。我不想五哥傷好後回來再看不到我;我不想就這麼和思顏分開,我怕他會孤單。我不知道你和思顏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他那樣逼迫你。但他始終是我至親的人。」

  她頓了頓,又道:「你也是。是我至親的人。」

  樓小眠喉間一哽,忙笑道:「對,我們都等著你將你的孩子帶到我們跟前。」

  木槿道:「會的。」

  隨即,便聽她讓穩婆遞參片給她含嘴裡,又讓隨侍將食物送入。

  她必須恢復體力,她必須生下孩子,她不能讓所有愛她的人失望。

  ***

  污水一盆盆端了出去,乾淨的熱水一桶桶送了進去,一次次嘶啞的痛呼如一回回地獄間的輪回。

  最後,那痛呼聲漸漸也聽不到了,石屋內外的氣氛便地獄般令人窒息。

  穩婆終於擦著雙手走出了屋子,滿頭汗水,滿面倉皇。

  她低低向青樺等道:「夫人……恐怕支持不住了!盆骨小,血氣不足,好像體力完全跟不上啊!我原看著夫人還算健壯,再不知為何會這樣……」

  青樺等已經面色灰白。

  穩婆見到木槿時,她剛服過田烈開的藥,不久又服下兩顆大歸元丹,氣色自然大有好轉。

  可這些藥力顯然並不足以彌補木槿早已透支的匱弱體力。她再怎樣要強,再怎樣想生下她的孩子,都只是有心無力。

  門口悉索聲響,卻是樓小眠一步一挪慢慢走了出去,扶著粗糙的黃石牆面看著他們。

  青樺喃喃道:「皇……她本是為了救我們才用了那傷害自己的手法。若她有不測,我等也只能自盡以謝!」

  「她不會有不測!」

  樓小眠忽急走幾步奔來,本來秀逸柔和的面容在月光下清冷得像鋪了霜冷。

  他盯著穩婆,低低道:「婆婆,你給我聽著!我要她活!並且,母子平安!若有半分差池,我要你……舉家陪葬!」

  這溫良病弱的男子此時看來竟如此地陰沉可怖,冰冷的眼睛竟如勾魂使者般直直刺來,驚得穩婆腳下發軟,差點癱倒在地,哭道:「公子,公子,我已經盡力了呀!那夫人也盡力了!她還自己找了好些藥吃了,說是她母親留下的,可以恢復體力。可是……」

  樓小眠打斷她,「你還活著,她也還活著,便見得你們還未盡力!你好生想著,你今夜就會葬身於此,你的丈夫和兒孫也會在明天或後天到陰曹地府和你相聚……婆婆,你現在回答我,你盡力了嗎?」

  穩婆只覺眼前之人一張俊美面龐竟比惡鬼要恐怖幾分,駭得連連後退,哭道:「沒盡力,沒盡力……」

  竟是連滾帶爬重新奔回了石屋。

  樓小眠咳了幾聲,一晃聲坐倒地沙地裡,側頭道:「替我取琴來。」

  鄭倉抹著淚應道:「是!」

  正要轉身去取時,樓小眠已攔道:「不是獨幽,是龍吟九天。」

  §朱弦絕朱,幾回黃泉葬奇才

  青樺等一怔,千陌忙道:「我去拿!」

  獨幽是樓小眠的琴,龍吟九天卻是許思顏千方百計找來送給木槿的琴。二人同樣愛琴成癡,哪怕身陷絕境,都將心愛的琴隨身帶著,此時卻都在那拆了圍幔的馬車上。

  想木槿此時,最想聽的應該是龍吟九天的琴聲吧?

  獨幽獨幽,一世幽獨,如此不祥的琴,怎能為她帶來祥瑞之氣?

  ——品一世幽獨,有我就夠了——

  木槿已然痛得麻木,原來五臟六腑被人生拉硬扯般的疼痛慢慢消失,身體一陣陣地軟著,沉著。眼前明亮的燭光忽遠忽近,不見底的黑暗趁機如煙霧般籠來,漸漸將她重重包圍,拽向不見底的深淵。

  可那深淵居然讓她很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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