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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一


  送來的夜宵許思顏紋絲未動。

  見其中有一壺美酒,他隨手為自己斟了,一邊慢慢品酒,一邊把玩著往日棋罐裡的黑白棋子。

  難為木槿從前裝呆扮傻,明明天分極高,聰慧之極。

  琴術武藝且不說,那手棋技也高明得很。閒暇之時二人對奕,許思顏每每被殺得灰頭土臉,抱怨木槿不肯讓他兩著,或像哄先帝歡心一般故意輸棋。

  但許思顏最近一次下棋,不是和木槿,而是和樓小眠。

  樓小眠剛被從宮中送回樓府,依舊蒼白虛弱。看著被換得乾乾淨淨的僕役,以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保護」他的禁衛軍,樓小眠一言不發。

  許思顏很快便來到樓府,含笑與他對弈。

  可心頭,他從沒一刻像那樣迫不及待地期盼樓小眠就此死去,永遠從眼前消失。

  最融洽的君臣,最和諧的摯交,原來都不過是刻意經營下的幻像。

  因著心中的恨與怒,棋招亦是步步殺著,身單力薄的樓小眠很快大敗虧輸。

  樓小眠安靜地說道,「皇上佈局精妙,早含後著!臣,輸了!

  許思顏苦澀地笑,「為什麼,朕覺得輸的是朕?股肱大臣,左膀右臂,平生摯交……樓小眠,你可真做得出!」

  樓小眠沒有辯駁,把玩著著兩三枚黑子沉默地看著許思顏。

  相交多年,他早知許思顏性情。若非有了確鑿證據,他不會冒然動手,甚至毫不避諱地將他身邊的隨從替換,或者……誅殺?

  許思顏走到琴案前,手指在獨幽弦上撥過,聽到古杳的琴聲悠悠蕩開,緩緩道:「獨幽琴,為中原琴師所斫,不久妻亡子散。後來歷代所有者均不得善均,故有不祥之說。百年前,獨幽失蹤;再出現時便在你手中。你曾說是從一舊琴行無意間得到,但朕得到的消息,此琴曾在二十餘年前出現在北狄的一份禮單上,正是送給金妃的。金妃多才多藝,竟然知曉此琴有不祥傳說,雖愛逾至寶,卻極少彈奏,故而無人得知。」

  樓小眠微微頷首,「皇上英明!這些年北疆清平,可瞧來皇上並未鬆懈過。若北狄王廷無人,這二十餘年前的禮單,可著實不容易打聽到。」

  許思顏低歎,「嗯,的確不大容易。連狄王鍥在朕身邊的釘子都找不出來,本就魯鈍得很。」

  樓小眠歎道:「有皇上機敏也就夠了!能從臣愛惜的一把琴入手,一直查到狄國的金妃……皇上這是費了多久的心思了?」

  他依然拈著棋子,雲淡風輕一如往日,黑眸深寂如潭,不動聲色地在逡巡於眼前的年輕帝王。

  正如他所猜測的,他暴露了。

  可他不知道眼前曾經的摯交到底瞭解多少。

  許思顏果然不負他們多年的交往,凝視他片刻,便坦然道:「可能比你預料得要多些。伏山三百七十六口金氏族人,其中一百五十口十六歲以下……朕把他們請入了吳境。」

  「嗒嗒嗒……」

  樓小眠手中的黑子驀地掉落,在地上彈跳著,不知滾哪裡去了。

  他的唇色亦轉作雪白,手指半掩著唇,低低咳嗽。

  許思顏道:「你似乎也不那麼信任居峌王吧?伏山雖位於北狄,但距離吳國邊境極近,有個風吹草動,翻越兩座大山,便可離開北狄,到達居峌王鞭長莫及的吳國境內。朕也萬分想不通,狄王誅你全家,你自己分明也早就知道,北狄多少高官,盼著你永遠消失,再不能回去……朕卻能讓你翻雲覆雨,位極人臣,你在何苦還想著北狄?」

  樓小眠面容如被風雨蝕得褪色的花瓣,掩不住的萎黃憔悴。他慢慢道:「臣有負皇上信任,臣萬死……只是臣不明白,皇上應該早已知曉臣是狄人,為何還要大費周折請來顧無曲救臣?」

  「不是朕要救你,而是朕的皇后要救你。」許思顏冷凝的神色轉過一抹溫柔,「何況的確是你拼死救了朕的妻子,哪怕……你本意救的是小今!」

  「小……小今……」

  樓小眠忽然支援不住,身體一晃摔倒于茵席上,嗆咳出大口鮮血。

  顧不得將唇角的血拭去,他咬牙看向許思顏,「你還知道多少?」

  許思顏淡淡道:「哦,也不是太多。總之,朕謝謝你還知道維護她,沒把她和朕一起推向進步兩難的風口浪尖。」

  他冷冷地瞧向樓小眠,俊秀的面容籠著冰寒清霜,低聲道:「若你有一分毀她的心思,朕會當著你的面,一寸一寸淩遲你辛苦保下來的三百七十余口族人,並將你金家斬盡殺絕,——不論他們在吳國還是北狄,是朝臣還是平民!」

  手掌重重擊在獨幽琴上,拖著「嗡嗡」尾聲的顫音裡,琴弦已斷了兩根。

  所謂罕世珍寶,也需有人珍惜時才算珍寶。

  譬如千里馬之于伯樂,譬如獨幽之于樓小眠,又譬如樓小眠之于許思顏。

  樓小眠扶著棋案勉強坐起身,瞧著心愛的琴,慘澹地笑了笑,「皇上,你受傷了!」

  看似細弱的絲弦斷裂時亦能如刀鋒尖銳,許思顏的指尖被滑出細長的傷口,鮮血一滴一滴在落到桐木上,慢慢在滲了進去。

  此時此刻,樓小眠心疼的,應該還是他的琴,而不是他曾經的主上和朋友吧?

  許思顏滴著血的似乎不只是手,連心頭都一陣陣被剮著般疼。

  幸虧,再大的背叛,他只需一個人承擔;而他的苦楚和痛楚,可以由瑤光殿裡巧笑嫣然的小妻子慢慢撫平。

  他慢慢道:「樓小眠,受傷的不僅有朕。還有……皇后。當年同去江北,《帝策》的存在瞞不過你;也只有你最可能猜測到我們寄回京的信函裡說了《帝策》下落,進而搶先動手殺了白大枚,竊走《帝策》。是你輾轉把《帝策》給了太后吧?甚至,也是你把朕的九龍玉牌給了沈南霜,刻意讓朕和木槿不和吧?江北兵亂那夜,第一個順著木槿離開的路線去尋找的人,可不就是你!可笑,朕竟然一直不曾懷疑過你!」

  他走回樓小眠跟前,雍貴冷淡的面容幾乎與他相觸,「《帝策》被太后拿去引開木槿,險些害她萬劫不復;九龍玉牌則害得木槿失去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

  樓小眠苦澀地闔了闔眼,「皇上,臣承認,臣一心對大吳不利,對皇上不利……但臣從未想過對皇后不利。《帝策》給太后,原只是為了助長其野心;九龍玉牌之事……臣的確有私心,但臣沒想到皇后會懷孕,更未想到皇上後來真的會對皇后一心一意……」

  「朕對皇后如何,與你何干?」許思顏再忍不住,一把捏住他前襟,眸子裡灼起了幽幽火焰,「你……你竟敢對皇后動了念頭!」

  樓小眠歎道:「她是小今……我一想到她便是當年那個被我丟棄的小小女嬰,心都軟得快化了!我不知道怎麼對她最好,我只想給她最好的……」

  他的目光清明卻悲傷,無力地看向他,「事已至此,臣愧對皇上知遇和厚愛!千刀萬剮也罷,五萬分屍也罷,臣願賭服輸!但臣的族人大多與世隔絕,並不涉及兩國政事,更不知曉小今身世……但求皇上看在小今份上,恕過他們吧!」

  「小今!你竟用木槿來要脅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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